长长久久,一直反复做着这样一个梦。
小小的庭院,有白墙黑瓦,有绿柳红花,桌上有壶清茶,茶水尚温,泛着雾气。奈何院门紧闭,墙外多少人徘徘徊徊,想破门而入斟茶饮下,了却前尘,忘却风月,偷这一盅浮世的半日闲。
偷这一个宁静致远的江南。
是的,极其向往江南。自小,心里就有一场江南梦。
总觉得江南哪哪都是好的。
天晴日暖时,舀瓢春水懒懒洒来,岸边花开愈繁。黄梅细雨时,撑把纸伞慢慢踱过,阶下青苔湿湿掩了尘埃。
江南的女儿,素素的衣,长长的发,不经意的眼波掠过,水漫了一地,吴侬软语的情态悄然映入看客的梦里。
想隐逸在江南的山水里,想做个江南的女儿。兴起时桨橹扁舟,逗逗蜂蝶,湖里摘些菱角莲蓬入菜,雪中就着水仙梅花温酒。
一生无须功成名就,不羡繁华,不惹风月,不理朝夕。偶尔,偷得浮生半日,便端坐于案前,聆听古琴悠扬,流水低吟,虫语鸟香,将六朝的心事暂且放下,全都交付与斜风细雨,不管不顾似的,随着江南的幽深小径,寂寂地,传至不知深处去。
或是起了性子,至江南清幽的林间禅坐,如水的琴音,从素手的腕尖儿穿越,抵达无涯的旷野处。指尖挑捻的七弦,一弦一弦,弦弦欲泣似的,就那般将你的春心给夺了去,竟是一点面子都不带讲的呀。
最最心喜的,莫过天青色的日子,等烟雨落下,斜斜的、长长的,像丝线一样的,落满江南的小院子。
而我呢?煮上一壶清清的茶,坐在小轩窗下,枕着头,待赴约的故人。
百无聊赖时,适见案头笔墨,于是顺手拿过,随随便便,漫不经心,信笔涂去,一如陆游“矮纸斜行闲作草”之意趣。想来“鬼才”赵师秀,当年也是这般坐于灯前,遥等客人不至,百无聊赖,适见局中棋子,于是顺手拈起,随随便便的,漫不经心似的,信手敲去,却是半分焦灼也瞧不见的。
一个“闲”字,妙笔生花,而极尽禅味儿。“闲敲棋子落灯花”,一字一字地,落到你的心坎儿去,仅仅是念上一遍,心间就发了新芽,生了香呀。
那在你心间生了香的,是疲于尘世,从繁杂过出的简雅,是活于寻常烟火日子,过出的寂寂清欢呀。
一个人素素的,内心里生出喜悦与趣味儿,才会有“画屏闲展吴山翠”;一个人软软的,内心通透圆润,才会有“宝帘闲挂小银钩”。
《闲情记趣》里有一段情节,写的极好:“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所记叙的是作者沈夏和妻子芸娘的日常生活,将茶叶放在荷花心,以泉水烹,虽比不得《红楼梦》里妙玉的文雅别致,这小乐趣却是随手可得的。虽家常里短,亦是绮丽流光。
而我粉身碎骨地,想要活在江南,执念于江南。是因就连江南的青砖黛瓦都是千回百转地,写满了江南词句里的吴侬软语,充溢了寻常烟火的柔情温软,浓浓的,胭脂化雪一样的,小清欢。
就想着落户江南,在周末的午后,从烦杂的家务里逃出来,静静地,穿过幽深巷子,找一间茶馆,捧一杯茶,在窗前,看看节令,发发呆。与青砖黛瓦,与谢家双燕,与朱雀石桥,与草木花月,共一盏茶,有风听风,有雨听雨,或是,有雪听雪。若是某天喜悦相逢,遇见下雪,如见旧故知,远处人间的烦扰事都抛开不管不顾了,眼里所见的,心中所放的,是满世界的白,白的雪,雪的花儿,陪你把光阴坐柔软了,把心神坐清和了。郑板桥写他的雪:“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芦花终不见。”心情应也是这般闲散的,指点着,一瓣,一瓣,层层不穷似的,喜悦相见,仿佛只瞧一眼,便可抵达尘世的清欢深处。
什么烦心事、旧事呀,且都成了一指流沙,在吴侬软语的江南里过往不复。那些过往多情或无情,是执手锦瑟还是空付流景,了了或是未了,都是烟云,都且不再提罢。
慢慢赏着,安静地走着。从一首春秋百转的琵琶曲子里出发,从一朵黄绿轮转的花朵儿启程,依着江南的石径,走至百花深处去,走至流年向晚去,走至白发苍苍去。
我所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有清风明月,都有花满玉壶,我所抵达的每一次彼岸,都是一个寂静的芳菲世界,都盛满清欢。那里,离人间一步之遥,一念之隔。
彼时,心有菩提,便可越过人间,住进江南百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