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星期天的上午,天空发出异常柔和的光辉,澄清又缥缈,使人禁不住想听见天空下那一声声响亮清脆的鸽哨声。阳光慵懒地照在一号楼前,挂满了墙壁的爬山虎的叶子被飒飒秋风吹得一幅乱极了的样子。她那时是一丝一毫地预感也没有,象往常一样,站在楼下和一群脸上带着笑容的妇女叽叽咕咕地拉着家常。
几名工人在楼前维修下水道,“轰隆隆隆——轰隆隆隆——-”污水伴着泥浆被抽上地面,使本来洁净的路面变得肮脏不堪。旁边临时运来备用的沙土堆成了一座小小的沙丘,此时已经变成了孩子们的乐园。这些平时在电脑前待惯了的孩子们,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欢呼雀跃着一窝蜂占领了沙丘。有的爬到沙丘顶上从上到下一阵速滑,引来大家的惊呼;有的则在沙丘上挖洞,说要给小兔子做个窝;还有的竟然在沙子上打起了滚。他们笑着叫着跑着跳着玩得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这么接地气过。儿子呢?她回头张望了一下,眼睛急速四处搜寻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那小小的健壮的身影上。六岁的儿子正撅着屁股在沙堆上吭哧吭哧地做着城堡,不时仰起灿烂的小脸招呼他的小伙伴们,身上那件白色的T恤上已经沾满了黑黑的小手印。她看见有谁从沙丘顶上一滑而下把快要做好的城堡稀里哗啦地冲散成了花,一帮孩子们兴奋得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有两辆人们司空见惯的黑色轿车蜗牛一般拐弯抹角,蹒跚爬来,停在了楼前。车上下来几个西装革履的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跟在后面的瘦高个的年轻人手里还提着摄像机。
“听说是电视台的,前天已经来过一次了,好象是采访街道的李明英老人,老人是全国模范呢!”杨婶用手捂着嘴巴神神秘秘地说,她的消息总是最灵通。
“奥?”这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要不咱们也去看看?”
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无声地赞同。于是,好事的人们便三三两两地拥向车旁。她一边扭头把儿子的身影固定在视线之内一边下意识地跟在众人的后面。
“大婶,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一下李明英老人?”一个浑厚而带有磁性的男中音传过来。她心里一颤:这声音太熟悉了!尽管在她的耳边已经消失了十多年。
她不知道茫茫人海,两颗不在一个轨道的星星巧合相遇的几率有多少。蓦地,她漫不经心的目光无意间触到了一双眼睛。她哆嗦了一下,好熟悉好明亮的一双美目,竟然是他!血液往脸上涌来,心儿便野马般狂奔起来,脑子里却出奇地清醒:时光竟一点也没蚀去他身上的光彩,相隔不到十米,她分明感觉到了他身上由内而外发散着的青春活力,而且比以前平添了些许成熟和稳重。
二
他和她姐是初中同班同学,却奇迹般的和她成了大学校友。其实上初中时她就默默地喜欢他。那时他常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沉默寡言,走起路来酷酷的,他的面容从侧面看起来有些像香港电影演员周润发。就是这个侧影使他不知道成了多少女生心中的男神。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丑小鸭,只能躲在远远的角落里偷偷地注视着他。
上大学的第二年,学校组织元旦汇演,她才知道还有一个老乡——他也在演出队里。从各系挑选出来的队员在礼堂排演大合唱的队型,她被排在最前排,后边的五排一层比一层站得高。后二排的一个男生弯下腰把长长的胳膊伸到她的背后拍了一下,随即磁性的声音响起来:“同学,请你把前面的琴谱递给我。”她拿起琴谱抬起头正迎上他俯视下来的目光,老乡啊!二人同时笑起来。从此他俩总是约着一道坐车回家,开学也一起返校。车票他给她一块订上,而她也总是及时把钱还给他。她知道有很多女孩喜欢他,她矜持着,自始至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悄悄地关注着他,却一直不肯流露出自己的小心思。直到大学的最后一年。
一夜的春雨过后,梧桐花悄悄开满了校园。远远望去,成片的梧桐花宛如紫色的云霞,遮住了半边天。那一串串、一簇簇的喇叭样的花在枝杈间彼此推着挤着,交头接耳,好不活泼热闹。那清甜的花香,溢满了校园的每个角落,给校园增添了一份朦胧,一份惊喜。
她和他走在朦朦胧胧的树丛中,突然他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右手悄悄从背后拿出了什么,郑重地放在她的手心里:“送给你。”她一看,惊呼:“一支亮晶晶的笔!”
“傻瓜,仔细看看!”他一边嘲笑一边拿起那支笔,捏住笔尖,轻轻一拉,一节一节,金色的笔竟然变成了长长的教鞭。她睁大了眼睛:“你还会变魔术呀!”他说:“马上要实习了,不一定能和你分到一组,我要你拿着它讲课的时候天天想着我。”猝不及防,她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今天他会突然说出这些情话。她脸红了,之前他们彼此之间说话可从来没有超出同学加老乡的界限。他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学习那么好,人也好,我喜欢你。”她激动的心砰砰直跳,耳朵根儿热乎乎的。幸福来得好突然啊!她想说点什么,可是偏偏在他面前什么也说不出。他慢慢拥她入怀,低下头碰碰她的脸颊,他的鼻息呼出的热气烧灼着她,那富有弹性的嘴唇离她只有一毫米。她读懂了他的意图,下意识地低下头从他怀里滑脱了出来。他疑惑不解:“你不喜欢我吗?”
“喜欢啊,一辈子都喜欢。”她狡黠地笑起来。“你可真坏!”他牵起她的小手紧紧地握住:“听我说,毕业以后可能分不到一起,千万记住要等着我。”
“嗯,一言为定!”
毕业的季节很快来到了,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准备离校,宿舍里一片狼藉。同学们分手时都禁不住落泪了,有的甚至抱头痛哭,可是她呢?实在哭不出来,因为心中有爱情的甜蜜滋润着。校园的林荫道上,阶梯音乐教室,电影院里和餐厅里无不留下他和她快乐的笑声,她的心儿完全沉浸在幸福的潮水中,每天只要看上他一眼,阳光就会变得那么明媚,一切都会变得那么美好,浑身充满了力量。
毕业后,他去了城里,而她去了一个小镇。周日他骑着自行车走了三个小时,去小镇看她:“不要着急,我会想办法。”她点点头。眼神里却掠过一丝忧伤。遥远的距离使她无边无际的相思在秋风的萧瑟里无助地漂泊。果然他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她去城里找他,他的同事告诉他,他的妹妹得了严重的肾病,回老家一个月了。她总是独自胡思乱想,他那么优秀,喜欢他的女孩那么多,凭什么看上她呢?她开始变得不自信起来,觉得快要抓不住他了,因为自卑而变得更加的自尊。她觉得好累,一年后她提出了分手。他悲伤地看着她却没有任何的语言解释。后来她辗转知道他四处奔波给妹妹治好病以后,几乎一年的时间都在忙着自己曲线调动的事,三年之后,他终于稳定下来,并且提升得很快。得知这些她的心才觉得安生了些。
三
“虎子妈,你腿脚快,领着这位同志去李老家吧!”杨婶尖利的大嗓门响起来。“好的杨婶,就来!”她疾步上前,冲他笑笑,她敏感地觉察出那洋溢着笑容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意外,笑容凝滞在嘴角间,他急忙转身,似在仓促间掩饰内心的慌乱。
“同志,跟我来吧。”她轻轻地说,转过身来眼眶里已贮满了泪水。你还好吗?她在心里问候着他。他那聪颖的目光早已深入她的骨髓,伴她度过了不知多少个不眠之夜,常常令她泪眼朦胧地从梦中醒来。
“得到的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觉珍贵。”咀嚼着离别时他的话语,心灵的煎熬使那份失落的感情越发变得执着而痛彻心肺!
她感到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徒然地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啊——”那熟悉的笑意倏忽间把她带到了黄河岸边,面对落日的余辉和滚滚的黄河水,他们静静地坐着,深深地被大自然的雄浑奇伟所吸引,她的双手被他温暖而有力地握着,听他用磁性的嗓音讲述黄河“九曲十八弯”的故事。
一路无话,到了李老家,电视台的工作人员紧张而有序地布置起采访工作。她帮着老人梳了头,换了新衣服,轻轻带上门出来。“同志,谢谢你啊!”楼道里身后传来磁性的声音。她稍稍停了停脚步,回头冲他点点头,笑了笑,转身离去。她不禁黯然,十年前相知相恋,十年后彼此竟不能从容的面对,生活已然使他们成了熟悉的陌路人。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想想那份刻骨铭心的柏拉图式的爱情,也不过是恍然一梦。
等等,她似乎发现了什么,一摸口袋,里面竟然躺着一张字条:“来找我”三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后面是海豚湾大酒店A座2016室,还有电话号码。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她竟全然没有察觉。瞬间,她泪水夺眶而出,匆忙间环顾一下四周漠然的人们,没有人在意她的失态。
“妈妈——”儿子小鹿一样突然蹦到眼前,抱住了她两条腿,苹果般的小脸上沾满了东一道西一道的灰尘,像个没洗脸的小花猫。“妈妈,你去哪了?爸爸找我们呢!”儿子拉着她的手,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她抬头看见丈夫扎着围裙站在三楼的阳台上正朝着他们招手呢。
牵着儿子回到家里,儿子满屋子嚷嚷着“爸爸,我饿了……”丈夫忙不迭地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满桌,招呼她和儿子吃饭:“香喷喷的小鸡炖蘑菇来了——”儿子被他爸的腔调逗得哈哈直乐。她有些口渴,顺手端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玻璃水杯喝了一口。不凉不热正好,这白开水里似乎还加了一点糖,甜丝丝的。
她走到阳台上,把握在手心里的纸条轻轻地扯碎,撒向碧蓝的天空,纸片纷纷扬扬落叶一般,在空中旋转着,盘旋着,最后轻盈地飘落在飒飒秋风里。
她释然了,抬头看天。窗外,秋高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