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病了,而且还是病危。
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人,风烛残年,疾病缠身,人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我最担心的,就怕她一病不起。
结果,大大出乎我之所料,她老人家竟然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又奇迹般地生还。在我转身离开她的老屋,人还没回到县城,便接到保姆的紧急电话,说二奶奶又昏迷过去,怕是不行了。劳累将近一个世纪,一生苦命的二奶奶,终于寿终在九十二岁这年。
眼瞅老人横躺在了炕上,主持丧事的张大伯发了愁:“唉,你们说,二奶奶一儿一女,都先她而去,这丧事,可怎办?谁来当孝子,谁来给她在棺材前拉灵,谁又来给她在材后趴棺?”
满屋子的人,有二奶奶的孙子、孙媳妇、外孙、外孙女、侄儿、侄女等,还有本家若干,竟无一人吱声。特别是二奶奶的亲孙子李谷山,数他与二奶奶最亲近,应该由他来作主,但他没有。非但没有,还耷拉着脑袋装迷糊,头向下一点一点的,好似小鸡啄米。
主丧张大伯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我来吧。”我止住哭声,从二奶奶的灵位前爬起来,对主丧说:“我来拉灵,让我的闺女趴棺,不管怎地,总得让她老人家入土为安吧?”
“不行。”二奶奶的孙子李谷山听我这样说,突然不迷糊了,瞪大眼睛说:“作栋,你啥意思?我在,还由不着你说话。”
“就是,就是。”所有的亲戚本家都附和说:“哼,黄鼠狼给鸡拜年,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你们!“我愤怒了,但我不能和他们理论,更不能和他们吵嘴,因为在二奶奶灵体周围坐着的这些人,人人都比我资格正。
“没什么,如果你们谁出来作这个主,张罗着把二奶奶的丧事办了,我保证,决不插一点手。”我愤怒,但只能在心里,表面上,我还得和和气气与他们讲话。我的声音很柔和,柔和的像一团面。
“啧啧,那里蹦出来个他?”
“谷山,你得作主。他算什么东西?”
“对,谷山不作主,谁作主?要不,外孙?本家侄儿?也都不大合适。”
乱噪噪的,现场顿时一片混乱。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该谁作主给老人办丧事”大讨论开始了。足足吵闹了两个多小时,最终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主丧张大伯恼怒了,厉声喝斥道:“住嘴,吵吵球个甚?吵球了半天,也没吵出个子丑寅卯。这样吧,李谷山,你是二奶奶的亲孙子,你来吧。”
“不,不行,大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奶奶根本就不是一个血统。而且,而且,奶奶她,也不喜欢我。最大的问题,问题。”他看了媳妇一眼,媳妇使劲给他眨眼睛,谷山心里顿时像亮起一盏灯:“最大的问题,是我家穷,根本无力来承办丧事。”
“你!你妈逼,不争气的龟孙,你是畜类。滚!”
主丧张大伯大怒,一脚踢在李谷山的屁股上,这一脚踢得不轻,李谷山向前扑了两三步,嗵,摔了个脸朝下,啃了一嘴灰土,前门牙都碰掉一颗,满嘴血糊淋拉,像吃了死孩一般。
主丧这一脚,把所有的亲戚都镇住了。
“那,那好吧。”李谷山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又揉了两下发疼的屁股,捂着流血的嘴,含糊不清地对主丧说:“让作栋来也行,但他得给立个字据,向我俩口以及我们这些亲戚本家发誓,声明这只是他的个人行为,是自愿的,与李家无关,不能借丧事占有李家一丁点财产。”
主丧张大伯眼睛一瞪,又要骂娘。我赶紧摆了摆手,说:“大伯,你消消气,不用和他一般计较。谷山,行,我写,我保证,办过丧事后,远离你李家,不要说我不会占有你李家一丁点财产,我连你李家的门都不会再踏进一步。咱俩的兄弟关系,也到此为止。”
“好。”李谷山脸上的颜色好转了一点。谷山的媳妇,也长长出了一口气,坐到二奶奶的灵前,嘤嘤的假装哭去了。
“行,既然作栋这么说了,就这么定了。”主丧最后拍了板。
“奶奶,我来了。”我十分悲痛,悲痛二奶奶凄惨的一生。我悲泣地跪在二奶奶的灵前,放声大哭,哭得连主丧都落了泪。
透过泪眼,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看见二奶奶又笑呵呵地站在我的面前……
“二奶奶,我来了。”
三十多年前,八九岁的我经常跑到二奶奶家,一进门,就喊这句话。
二奶奶咧着小嘴呵呵笑着说:“小鬼头,又嘴馋了吧?来。”说着话,二奶奶迈开两只小脚,扭扭捏捏拿了把摘梨的叉叉,仰起满是皱纹的脸,迷缝起眼,从梨树上那果实凋密的地方,挑拣几个熟成好一些的摘下来。我双手捏着脏不拉几的衣角向上一提,形成一个包袱状。二奶奶嘴里念着数个儿:“一个,二个,三、四个……。好啦,十来个,不少了。吃完再来摘,带回去,让你大,你老爹,你奶奶,你姐姐,都尝尝鲜。记住,不许在半道上偷吃。”
“好,谢谢二奶奶。”
二奶奶姓杨,身材大约只有一米六,但却极妙蔓,长得十分标致。尽管脸上写满沧桑,然仍可从她那俊俏的五官上,遥望到当年的美人儿。现在,虽然二奶奶七十好几快八十高龄了,但身板特硬朗,眼不花,耳不聋,说话利索,思维敏捷。
我满喜欢二奶奶的,因为她心眼儿好,和蔼可亲。
如此,每年梨子傍熟的时候,我就跑到二奶奶家,一进门,仍然是那句一成不变的话:“二奶奶,我来了。”二奶奶又一成不变地拿了摘梨叉叉,掂起她那小脚,颤威威地给我摘上十几个大黄梨。
于是,我和二奶奶便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情谊。
十五年后,尽管我读完大学参加工作不常回去,但只要回家,总要买上一些衣物、水果和食品以及日用品、药品等,去二奶奶家看望她。尽管我已经不再去找二奶奶吃梨了,那棵老梨树也已伐去。
在她儿子、女儿相继病逝后,二奶奶着了气,病倒在炕上,边喝着我给她熬的汤药,边流着泪说:“孩儿啊,唉,该活的不活,该死的不死,我这个老不死的,怎么就不早点死?是我把儿女都给顶死了,我有罪过,呜呜呜。”
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乃人生三大不幸。我知道,二奶奶不仅为儿女先她过世而伤心,更是在忧虑她老人家的身后事。
“二奶奶,你别这样,一个人一个寿命,那能怨你老人家?千万不要多想,保重身体要紧。”我安慰她说:“二奶奶,叔叔和姑姑不在了,你还有谷山啊。”
不提谷山还好,一提她孙子李谷山,二奶奶一口汤药啪地从嘴里激射而出,喷了我一脸一身,咳咳地咳喘了半天,才缓过气来,枯瘦的老手摇得像个拨郎鼓:“不要提他,不要提他,他是个忤逆子。我不认识他,我没有孙子。”
二奶奶伤心的不得了,激动的泣不成声。
我不敢再在二奶奶面前提李谷山了。我虽然在外工作,一年回不来几次,但我经常听说,孙子李谷山不但不管奶奶,而且小俩口还经常打骂二奶奶,这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我黯然无语,只有默默地陪着她,像哄婴儿一样给她讲故事,直到她睡去。儿女一死,二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到后来,连生活都无法自理了。可那个忤逆子李谷山,半月十来天还不到二奶奶跟前踩一个脚印。无奈之下,我只好给二奶奶临时雇了个保姆,我清楚,二奶奶临走没几天了,老人家不能没人管啊。
人总是要死的,二奶奶终于去了。
在丧葬仪式上,我给二奶奶当“孝子”拉灵,我女儿权作老人家的“孙女”,在棺材的后面趴棺,总算把二奶奶顺利安葬了。
其实,我和二奶奶毫无瓜葛,就是普通的邻居而已。我姓徐,她姓杨,她婆家姓李。我是坐底户,从商周开始,老徐家祖先就在村子里居住,历史长达二三千,而她家,上世纪三十年代,才从河北磁县逃荒落脚到我们村。
但是,我不能不将老人发送了。
不仅是因为她老人家过早地没了儿女。更因为,我吃了二奶奶十多年的大黄梨。
直到现在,想起二奶奶家的大黄梨,仍然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