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微笑

  • 作者: 璎宁
  • 来源:美文网
  • 发表于2017-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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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今夜的中海灯光璀璨,人满为患。水面上人声鼎沸,连一两岁的宝宝都在浅水里享受这方水域带来的清凉。来自远方的假山在中海偏南的位置耸立着,为夜晚增添重的一笔。人造的喷泉不停变换样式,打着设计好的螺旋冲向空中,再变换喇叭花的样式落进水里,惊起大人以及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呼喊。人们的呼喊带着水清凉的质地,有些激动和湿润。

      一些十八九岁的小伙子骑着摩托带着女友,在中海广场纵横驰骋,无比潇洒幸福。

      这里所有的人,或者说这个城市的人也都沉寂在中海热闹的景像里。亦或者包括在这个城市浮沉的我自己。但是,我知道,此刻,有些人例外或者说韩墩引黄灌溉区:梁首,谷家,东郊,牛王,五七管理所的值班人员除外。

      中海的水来自张肖堂干渠,和韩墩干渠的水一样,同出自母亲河。

      二十年前,一帮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抛弃都市的繁华,来到离着市区几十公里,滨州与东营交界的韩墩灌区管理所上班,在一个个管理所交付了自己的青春年华,有的还是子承父业。

      就像路遥《平凡的世界》里写的,自己从家里背着干粮咸菜到所里的煤炭炉子上热热吃。电视倒是有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的还没有信号。十八九岁的年纪,梦想着爱情和美好的理想,但是却被锁在了一条望不到头的干渠上,锁在一个巴掌大的管理所里。手电筒是夜晚巡逻的主打工具。他们用它微弱的光束照亮脚下的路,也照亮干渠里的水,也照亮自己被水锁住的青春。寂寞,孤独,恐惧的时候,他们也用那光束照亮夜晚,夜空的星辰也朝他闪烁眨眼。在漫长的黑夜里,彼此都有光,都相互照耀。或者,他们人人手里都握着一束光,这光是把一生交给黄河交给干渠的父辈,这光就是奔腾而来,在水利人的引导下惠泽天下苍生的黄河之水,这光也是他们内心里本来就有的水利人独特的光。无论道路多么泥泞漫长艰难,也无论夜晚多么深厚凄凉,也掩盖不了这光焰,直到现在,因为这光焰来自大水:无色无味,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无所滞,以百态存于自然界,于自然无所违。至善至柔,绵绵密密,微则无声,巨则汹涌;与人无争却又容纳万物。它使万物得到它的利益,而不与万物发生矛盾、冲突。

      那个时候,不但交通工具落后,居住工作条件都差,连提闸放水的时候都是用手动的摇把,每提一次水,上班的职工就轮流着转动摇把。几个人轮流下来,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但是闸板只上升了几厘米。每次提闸,急的他们的心都蹦出来一次。周围等着浇地的农民一遍一遍跑过来催促,甚至骂爹骂娘骂祖宗,眼睛里冒着火,似乎有打人的架势。他们一边拼命摇动摇把,一边给农民耐心解释。苦自己吃了,气也自己吞了。我一下记起来我家种地的那些年,父亲,姐夫,和村民们等着春灌的情景。他们有时候半夜起来到自留地头上的沟渠里等水,水不来他们就一直等,那种煎熬和焦灼我亲眼目睹,他们那种等待是一种对于亲人的等待,是对于粮食的一种等待,也是对于生命的一种等待。如果不及时浇灌,如果黄河水迟迟不到,如果恰逢天旱,他们一年的收成就会化为乌有,家里躺在床上瘫痪的老人,嗷嗷待哺的婴儿,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都等着这粮食或者说等着这水救命。可是我只享受看到黄河的水扭着金黄的身子在沟渠里蜿蜒的快乐和美好,却丝毫没有想到那些昼夜未眠,默默无闻的水利人。

      二

      等过了三年,一起参加工作的那帮小伙子们去局里询问调回市里上班时。局领导说你们已经是老职工了,所里离不开你们,干渠更离不开你们。他们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那摇走他们青春的摇把,那经过他们的眼睛心灵而流向城市,田野的水,在管理所栽种的每一棵树木,都印着他们的爱和体温。就像他们说的:因为喜欢,所以爱,因为爱,所以坚持。与干渠为伍与水亲和,注定他们无法享受城市的霓虹繁华,潮流时尚的元素,但是他们的生命里却注入了比这些更重要的责任和恩惠。一个人的生命里住进一条河流,那是几世修来的大善大德。

      1998的东郊管理所,办公就在闸室里,上班的职工都挤在一起睡上下铺。放水紧张时期,他们就围着提水的机器打地铺,一睡就是一年。当我们扭开闸门,看到清亮的自来水时,当工厂昼夜不停加大马力生产时,当小麦抽穗杨花,秧苗摇动肥硕的身体时……我们谁也不会想到那几个和机器睡在一起的汉子。他们用自身的硬气,用水的柔软,替我们打开一个个美丽的黎明,送走一个个温馨的黄昏,让我们的日子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或者说他们就是水的部分,具有水的善,水的柔,水的刚。

      从堤坝到他们管理所基本没有路,所谓的路就是荒草丛生的一片,灰灰菜,苍耳棵,牛筋草,茅草交织在一起,绊住他们的脚步,撕扯他们的衣衫,尤其夏季是野草疯长的季节,好像睡了一晚上觉,那些野草就长的比他们都高了,低处的野草还生生不息的往外冒着。如果不加阻止,它们强大的队伍会把自己的根系伸进干渠里,和周围的庄稼百姓抢水吃。世上并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巡逻,提闸放水,从荒草中寻找被大雨冲出的坑穴,动用铁锨,镰刀,锄头,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心和双手,硬生生从荒草丛中破出一条道路来。这条道路,亮闪闪的,傍依干渠,延伸到远方,干渠到哪里它就跟到了哪里。和干渠一样亲切,地位同等重要。不但他们巡逻上下班不再一脚泥一脚水的,周围的百姓也啧啧称道。他们拉着麦子慢悠悠的经过这条道路回到村子,不再担心陷进泥里,让一年的收成饱受损失。村子里很多的年轻人,经过这条道路去了城市带回来关于远方的消息。2010年,这条总干渠路全线贯通沥青路。自此,一条黄色的绸带,一条青色的绸带,在水利人的护佑下,飘荡在滨州大地上,不辱使命,让水走的更远,让人的行走更加平坦。

      韩墩干渠不但担负着市区的生活和工业用水,还直接是多盐碱的沾化区的命脉。沾化是退海之地,是全国著名的产盐集中地,但是淡水极度缺乏,翻开地皮,向下深挖几十米的水都是咸涩的,人不能喝,浇灌庄稼庄稼也会死掉,用于生产更异想天开。这条干渠无疑是沾化区人民的救命之渠。一旦这条干渠出了问题,就事关沾化千万万万的生灵。因此,保护干渠也是各个区所的重要任务。

      当我在一个滴着露珠和鸟鸣的早晨,再次抵达韩墩罐区东郊管理所和谷家管理所时,黄河水正沿着干渠静静地向前流淌着,阳光照射下来,水面上金光闪现。岸边碧草茸茸,垂柳依依,低处拂着人头,枝条几乎把自己美丽的秀发递到水里。木槿花整齐排列,大朵大朵尽情绽放,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好一副北国的浓墨重彩的水墨画。这是一幅不亚于《清明上河图》的奢华巨幅长卷,从梁首管理所开始,一直匍匐延伸到沾化。

      这是一代一代的水利人,用时间做笔,用黄河做墨,在大地这张宣纸上的大手笔大写意。他们挥毫泼墨,绘出了黄河的雄浑苍劲,绘出了韩墩干渠的安然平静,绘出了垂柳的婀娜妩媚,绘出了节制闸的牢不可破。这巨幅长卷是所有水墨画的浓缩:笔墨浓厚,情趣优美和谐,意境深远独到,轻重分明,细致入微,韵味横生。这幅长卷耗尽了水利人的青春年华,把他们从懵懂的小青年推到了成熟稳重,心里装着干渠装着两岸苍生的中年。其中苦涩几多,他们却只字不提。

      倚在谷家节制闸附近的白石栏杆上,听着管理所的职工诉说他们一路走来的历程,我的内心汹涌如汛期的黄河,而他们只静静地盯着干渠里流向前方的黄河水,像拉家常一样普通。二十多年与韩墩干渠相依相伴的日子,像水一样的流了过去,似乎他们并没有和机器睡在一起,打发过寂寞的青春,提水用的铁质摇把也没有把他们的手上磨起血泡,那些星辰稀疏的夜晚在干渠两侧巡逻,由于恐惧,拿着对讲机对着无限的夜黑喊破嗓子的情景是小事一桩……猛一抬头,看到了谷家管理所门口六棵梧桐树,主干有半个怀抱粗,枝繁叶茂,高耸入云,硕大的叶片在清晨的光影里喧哗,似乎要对我述说什么。我忽然很想写这样一首诗:在韩墩干渠/比牛筋草高的是木槿/比木槿高的是垂柳//比垂柳高的是梧桐/然而,最高的是/水。

      云朵里飞翔,草根里凝滞/白鹭湖,彩虹湖,推动时间/用紫薇微笑,以莲花为灯盏/成为一个人的心灵,眼眸和血脉。

      三

      一年的农田灌溉分为春灌,秋灌,冬灌。其中,春灌时间最长是三到五月,也最为紧迫,是农田集中灌溉的高峰期。职工这时也最累最为辛苦。往往是大年初三初四就开始调配水源。很多管理所的职工过年都在所里渡过。听着过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看着周围村庄的烟花明明灭灭,他们的心苦涩之后是安静。万亩小麦等着干渠里的水灌浆抽穗杨花,千亩盐碱地等着干渠里的水去压制,万千的人等着干渠里的水活命……干渠上的职工们不仅仅是一个提闸放水的人,而是一个个被水的善同化的人,一个个让水利民的人。

      如果说干渠边上那一个个小节制闸是一个个哨兵的话,那么站在它们身边启闭闸门的水利人就是它们的兄弟哥们。彼此熟悉结构,骨骼,声音,身高,硬度和韧性。星疏的夜晚,他们共同沐浴夜色追忆往事,炎热的季节,他们共同感受河水的清凉。对讲机里传出的不仅是寂寞,还有水利人的坚定坚持沉稳。

      除了均衡调配保证城市乡村的水源外,他们还担心一件大事:黄河断流。1994年黄河断流总计121天,春季少雨干旱。滨州市区饮用水告急,农田灌溉告急,沾化全区饮用水,灌溉水源全面告急。一夜之间,黄河像和他们开了一个玩笑,从河道里蒸发了。守着水习惯了的他们,一年365天放水习惯的他们,忽然觉得自己被抽走了筋骨般疼痛。市区,村子,庄稼纷纷传来要水的声音,从来没有的急切和焦灼。

      连续十几天住在所里,轮流到梁首所的黄河岸边等水,盼水,望水。那是一种如等待恋人般的激动和急切的等待,那是一种如等待失散亲人般的痛苦夹杂喜悦的等待,那是一种对于生命的最高规格最高礼仪的等待。他们甚至跑到河床中间去,朝水来的方向遥望。此时的黄河瘦成一条溪流开始从巴彦嘎拉山北麓沿着他们的血脉经过九曲十八弯奔流而来。那是万马齐喑的声响,那是《水调歌头》里的惊涛拍岸,那是安塞腰鼓密集的鼓点,那是壶口的泥沙俱下一泻千里……无论何种形式的黄河,他们都爱,都去拥抱,都会留下一部分。不然,城市就会枯竭,庄稼就会枯萎,沃野息壤就会变成荒芜盐碱之地。

      2011年,管理局对于五个管理所的生活工作环境进行全面升级改造。先铺设自来水管线设施,解决了长时间从市区拉水吃的老大难问题。谈到这里,我大吃一惊,觉得实在不可能,一年365天和黄河相依相偎,把无数的水源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千家万户,他们却没有自来水喝。而干渠管理所的职工们也长时间的认同这样的事实,水,要先利他人。网络几乎也是和自来水同步到位没有几年的时间。以前的日子,水利职工们是以水为媒介,认识远方并到达远方的。

      对于管理所的职工们来讲,他们来管理所不单是工作的,还是生活的。管理所几乎是水利职工生活的全部。在集体生活中他们学会了种菜,炒菜。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们的职工还会针线活:针,线,顶针,布条,剪刀一应俱全。也就是说他们除了不会生孩子啥都会。我自惭形秽,别说男人了,我这现代化的女子都一点也不会女红,而他们堂堂七尺男儿却能用一根银针穿起琐碎的日子,并绣出河流和花朵,绣出爱和美。

      在东郊管理所的办公室里,我看到了这些奖牌:滨州市五一劳动奖章,滨州市青年岗位技术能手,基层最美职工……还有赐予东郊管理所的省级文明号。哪一块奖牌不是他们与水相伴,恩泽四方的见证,哪一块奖牌不是他们爱岗敬业与时俱进的浓缩。

      东郊管理所后院内,茄子的脸鼓胀的圆润红紫,青色的辣椒带着自己小小的尖角向下垂着,梨子被包裹在一张薄纸里,慢慢发育成富足的色泽。谷家管理所内,豆角稚嫩长长的手臂触及了泥土,青涩的柿子挂满了枝桠,两排线条优美的韭菜让我想据为己有。尤其在梁首管理所,当我看到开的一脸羞涩的紫薇花时,我又想不顾自己的“作家”身份再次做一个采花大盗……

      韩墩干渠是一条重要的生命线,他们不但保证这条生命线的畅通和健康,还得保证这条生命线周围环境的和谐和美观。在经过八百米樱花长廊时,我感觉那些樱花开的熙熙攘攘,朝我摇曳着粉红色的纱裙子,以后我不用再跑八十里外去看樱花,以此来证明自己没有错过春天。忽然想起我为樱花写过的一首诗:每年的五月,当桃花、梨花香消玉殒/樱花,像被春天精心安排的压轴戏/在春风的紧锣密鼓下蹁跹出场/不但迅速晕染了小街的氛围/提升了小街的名气/还穿过向西的三条小街/钻进我的身体/我这具世俗的肉体/怎能抵抗这天外的诱惑……这首诗同样适用于韩墩干渠的樱花长廊。

      这躲在闹市外的樱花长廊,让干渠环境向美丽再迈出一大步。这些樱花属于国产的瑰丽樱花,花开匀称,花朵饱满如干渠的浪花。也耐旱耐盐碱,安于脚下方寸的泥土,独自长成一片风景,托起干渠的季节。

      一个细雨的傍晚,我再次驱车前往韩墩干渠的樱花长廊,在樱花长廊和干渠之间流连忘返。我居住的村子曾在涛声上飘荡,黄河的水也曾溅开金黄的苦菜花,水秕子草碧绿的波涛,养育了我的童年,喂养了我最初的心灵。如今,这干渠的浪花带走所有水利人的苦涩记忆,让歌声在波涛上飘荡向远方。

      猛抬头,一只大鸟在干渠上空,舒展翅膀,自南向北翱翔,偶尔俯冲到水面,又腾空而起……

      一朵樱花对着我温柔的笑着。我认出来,那是水的微笑!

      本文标题:水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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