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九月底,学校。
程小山午饭饱餐后,三步并作一步跳上二楼,见教室无人,便迫不及待地去掏口袋。
那鼓鼓囊囊的物件是一个橘黄鲜亮的瓷蛋儿乒乓球。程小山从书包里取出一只破旧的光板儿球拍,选中黑板所在那面墙,急不可耐地练起球来。他很喜欢光板儿瓷蛋儿这样的配置,就像他的性格那么硬、倔,特别是妈妈给他买的那个瓷蛋儿,和他形影不离。
光板儿撞击瓷蛋儿的声音很脆很响,瓷蛋儿弹到墙上的声音更脆更响亮。程小山打得越来越快,瓷蛋儿像是一条带尾巴的弧线,他兴奋极了,耳旁只有充满活力的乒乓声。一会儿,他的额角就见冒汗了,一边后撤身子,一边放慢击打的频率、加重击打的力度,可谓忙里偷闲。
程小山还要再后退两米,啪的一声,光板儿正呼在一块儿说软不软说硬不硬的物件上,紧接着是一个女生的尖叫。
光板儿掉落在地上,瓷蛋儿没了光板儿的拍档越弹越低,最后骨碌碌溜远了,只剩程小山呆立在原地。
程小山顿觉不妙,扭头看时,只见同桌晶晶正捂着鼻子屈蹲在地上喊疼。他觉得自己的脑瓜儿也很疼:“没——没伤着你吧?”他感到很抱歉,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很奇怪,她怎么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冷哼一声,晶晶像只受伤的刺猬,伏在桌面,不知是什么表情。本来要捉弄同桌,反倒白挨了一下。
程小山战战兢兢坐回座位上,他想去安慰她,可又畏畏缩缩怕她再发脾气,于是只好作罢。
程小山不能忘记的是,那天班里所有男生女生都在嘲笑他,说他“窝囊废”“胆小鬼”,他百般解释可还是好尴尬,并且自此晶晶的眼里多了某种隐隐的怨恨。
灿烂的夕阳下,程小山独自在操场上转圈。他把玩着那个瓷蛋儿,在手心里它正散射出橙色的柔光,像是一个饱满娇小的橘子,瞅得他直欢喜。突然,两个鬼灵精朝他围上来,他赶紧把瓷蛋揣进衣兜,想躲开她们。
她俩凑近他。因为正迎着耀眼的夕阳,程小山看不清是谁。伸手阻隔残阳时,他听到“十来一,放鬼魂儿。谁带红,鬼上身”这句话。见程小山愣在那里,她俩嘻笑起来,“真是书呆子”。而后她俩慌慌张张离开了,“快回寝室,查寝啦!”
程小山还怔在那里,心里直发毛,反复念叨那句话,这一定是某种暗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怕,好心情早化为轻烟,他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向那两个女生问清说那句话的缘由?从口袋里掏出手时,瓷蛋儿已是黏满冷汗。
夜幕降临,操场上阴森森的,看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程小山飞奔向寝室。
学生寝室实际是两排坐北朝南的老旧瓦房,厕所在西头。房檐下的地面被雨水冲作一个个小洞,墙皮儿大多支离破碎的剥落,露出灰白丑陋的质层,瓦楞上一片一片缀着不知哪个朝代长出的青苔。隔着毛玻璃,程小山望见最东边寝室还没熄灯,灯泡透出微弱的黄光。
程小山来到寝室门前,叩了几叩,没人应。转头望向两排瓦房间的那条走道,它只有两米多宽,近处的几间宿舍灯还亮着,再远些,看不真切黑黝黝的物体,房屋和黑夜糅成一片死寂。隐隐地,风钻进耳朵,听得着呜呜声。他禁不住在门外瑟缩起来,怎么还不开门?
许久,门栓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门开了,却是兆兴正瞪着程小山,“就等你一个”。
程小山带着歉意嘿嘿笑,闪身进了寝室,兆兴却在门口张望了好一会儿才上床去。他知道为什么,这个农村小学时常有住宿生丢失财物,但是他脸上凝重的神色似乎还有其他缘故。
同寝的男生都已熟睡,微微传出鼾声,程小山尽量轻声地爬上床,换下衣服搭在床头,想去睡觉。忽地,他的心突然被硌了一下,并愈发不安——他的那件红上衣和花红枕巾,越看越觉着不吉利。谁带红,鬼上身。那两个女孩把话说得这么巧,像是民间某个节日上的俗语。对了,过了今晚,就是阴历十月初一,也就是鬼节!一连串逻辑推理让他惊骇。
程小山蒙头睡觉,但“谁带红,鬼上身”六个字总是挥之不去,幽幽地在他脑壳里游荡。他手里紧攥着妈妈给他的的瓷蛋儿,渐渐困乏,眼皮打着架,终于睡去。
少年的头脑总是很活跃,即使是在梦中。
那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画面定格在一片惨白如纸的天空下:邻里聚在程小山家窝棚的外面,都是来追悼他爷爷的。那年程小山只有两岁,被一个大姐姐抱着,站在远处睁眼看着丧葬的整个过程。那时候,他还没有生与死的概念,只是突然少了爷爷感到很空落。此后奶奶成了小山唯一的依靠,他害怕有一天至亲至爱的奶奶也走了,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奶奶,你别走,别走!”
程小山惊醒了,大口喘着气,觉着气管很不舒服,好久才缓过来。
他知道夜还长着呢,就瞪着头顶上的床板发呆,他想起自己的心事。
程小山只对一件事记忆很深,因为它就此改变了他的命运。那是他愿亲手撕碎的记忆片段:无尽灰白的天空下,同样在那个窝棚处,有愈聚愈多的面生的大人,黑压压一片。人群中是男人和女人正在吵架,他们吵得很凶劝都劝不住,甚至大打出手。吵到高潮之时,最终女人的内心崩溃了,愤然离去,再未回过这个家。那就是程小山的父母。
程小山当时躲在一棵槐树后面,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多希望那不是真的,可它真实地刺痛着一个父母离异的儿童的心。
之后的几年里他随奶奶生活,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母亲因为有脑瘤精神不正常,因而他俩离了婚。
程小山是一个很要强的男孩,在学校成绩很好,只是不爱说话,为人孤僻。程小山的父母一次也没有来学校参加过家长会,他一直默默忍受着同学们的非议。他多想有一个完整的家啊!
回过神来,程小山早已泪流满面。
夜气深寒,他的尿意突然上来了。他擦擦泪,想要出去,耳旁却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不行,外面太可怕了,今晚可是鬼节,百鬼夜行,你不怕吗?”
“没、没有鬼,有,我——也不怕。”
“不,你是一个懦弱透顶的窝囊废,打女生这种事也做得出来。小人,阴险!”#p#分页标题#e#
“再说一遍,我不是故意的,你们——你们——太可恶了,就因为我爸妈离婚,整天拿我开玩笑,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程小山火了,对那个声音吼道。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个声音没有再说话。
“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就是这么倔这么硬!”程小山说这句话给自己壮胆,一把推开了木门。
寒气顿时灌进来,程小山闪身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外面是一个没有灯火的世界,只有夜空中一点北斗,弦月洒下灰蓝色的月光。没有路灯的校园黑暗无比,没有灯盏的走道无比黑暗、深邃。穿过那条走道才是厕所。
程小山摸着黑乎乎的墙壁艰难地踉跄前行,丝毫不敢回头看,生怕猛地窜出个林正英电影里的鬼物,被吓个半死。那墙皮很不和时宜地脱落着,沙拉拉地响,听着瘆人。鞋底下的石子也嘎吱嘎吱地响,他真想把耳朵给捂上,此情此景太过瘆人。
也许过了一个世纪,程小山一步步挨到了厕所,厕所里黑漆漆的又潮又臭,好不容易解了裤子,便对准旱厕的茅坑一阵稀里哗啦,突然想起水滴石穿这个成语,觉得很不合适。他此时很想高歌一曲,却并没有学过一首歌,只能颇有情调地哼哼,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也必须这样做。
走出厕所,程小山心情大好。大踏步走在过道上,仔细分辨自己的脚步声。
期间,他听到由远及近的丧歌,料想村里的某个老人不期去世了,着实感到惋惜。他又想起他的年近八十的奶奶,鼻尖儿一阵酸涩。又感到自己突然成长了起来。原来十来一丧葬是真,有鬼是假。
这天阴历十月初一清晨,程小山隔着校门张望,十字路口有三三两两的人在烧纸。
课堂上,晶晶幸灾乐祸地小声说:“昨晚没睡好吧?”她觉得依程小山这种懦弱的性格,应该被那两句话吓住。
“谢谢”程小山郑重地说,“昨晚我反而睡得很好”。
“什么?”晶晶睁大了眼珠子,不敢相信,一向胆小怕事的程小山如此淡定的回答。
“谢谢,我不再自卑了”。
煞地,一股寒流窜过街道,纸灰随风飘起,像一只只黑蝴蝶,渐飞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