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必有我师”。我混迹于人间半个世纪了,堪称我的老师的人不计其数。然而,真正能够在我的脑海中留下深深烙印的人,不是很多,思来想去,这中间绝对不能少了小王老师。
我的家乡,是一个异常偏僻、贫穷、保守的山旮旯。刚进初中时,来自各村小的学生,是如我般未走出过方圆五公里外的山娃子,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当小王老师手执蓝色的教案,迈着轻盈的步履走上讲台,未见过世面的同学和我一样,个个从心底发出一声声惊呼:哇啊,好乖哟!
初见小王老师时,我就被她清纯唯美的外貌吸引住了:一袭鹅黄的的确凉套装,恰到好处地附着在她那婀娜的身材上;一头乌黑而自然微卷的秀发,被分开扎成两束调皮的马尾;一张白皙透红的脸上,明目长睫、红唇皓齿、高鼻直梁精致地搭配着,还有那两个小小的浅酒窝,总是盈着甜蜜的微笑;一双黑底蓝面的浅花蓝子鞋,显得干净而利落。
据说,小王老师的祖籍在外地,但是她的父母在十公里外的县第三中学教书。毕业于八十年代初的一所英语学校的她,被分配到我校实习时,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还不满十七岁。因为我校还有一位年长的王老师,故同学们称她为小王老师。
因带弟妹至九岁的缘故,我读初一时,已经是一个嗓音如“公鸭”,长满青春痘的十五岁的铁疙瘩。其实,兴大集体时的农村,诸如我之类的启蒙晚的同学大有人在。我因祸得福而略感庆幸的是,遗传基因,自幼营养不良,加之过度背负的原故,让我的身高较之于小王老师,看上去,还有一点是她学生的模样。
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上第一节课学英语字母表时,因为字母“P”的发音与家乡粗俗的方言中,指雌性动物的生殖器的发音雷同,即使女生憋红了脸仍然难以启齿,胆小的男生也声若蚊蝇,而调皮捣蛋的男生就估意借题发挥而怪腔怪调,弄得小王老师先是声色俱厉,接着是脸红耳赤、啼笑皆非。面对过半等同她或比她高大的学生的阵容,如此反复引诵几次后无果,她禁不住急得在讲台上哭起了鼻子。或许是受父母尊师重道的影响,那时,坐在第一排的我,总是替她为难和着急,但少不了一本正经地似鹦鹉样学舌,因此小王老师对我投来了肯定和欣慰的一瞥。
“人之初,性本善”。其实,那几个顽皮的同学,也并非有多少品质问题,他们无非就是想看看小王老师欲言又止、梨花带雨、破涕为笑的俊巧模样。过了那段尴尬期,师生间的情义便慢慢地融洽了起来。
一次上课时,小王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某父亲问学了几年英语的儿子,老师、手表用英语怎么讲啊?儿子答曰,老师读“提汽儿”,手表读“握起”。父亲听了一窍不通、一头雾水,但依然似懂非懂地微微颔首。又问花生怎么读时,儿子略微思忖后答道,花生是“剥壳哒七”。父亲听后勃然大怒,花生不“剥壳哒七(吃)”,难不成还带壳七(吃)吗?我都能听懂的洋文,你不是哄老子哄鬼呀?!说罢,手起掌落,打得儿子摸门不着、满地找牙。小王老师的话音未落,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碰巧路过教室外的老校长,犹长颈鹿似地将头从窗口伸进教室,晃脑转睛如探照灯,刹那间,课堂上鸦雀无声。正在小王老师面露尴尬时,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将她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了出来。
那年月,刚承包责任制才一两年,农民的劳动积极性依旧空前地高涨。父母亲一门心思地想改变兴集体时吃不饱、穿不暖的窘境,皆忙着发家致富,争做“万元户”去了,对时下山外广为流传的“知识改变命运”“读书才是农村娃的唯一出路”的认识,算是后知后觉。特别是,同学们对枯燥乏味的英语还有一种抵触情绪。“学上ABC,等于打狗屁”“我是将来不出国,学起英语做什么”等消极言论,在同学之间如瘟疫似的传播。针对同学们学英语积极性不高的现状,小王老师便谆谆地教育我们:英语是世界性的语言,它是通向二十一世纪的通行证;她强调,记单词是学好英语的关键;还说,词汇犹如一颗颗璀璨的珍珠,语法好比一根根亮丽的彩线,当你用彩线把珍珠串联起来时,英语就会因此而魅丽和迷人。
由于小王老师的循循善诱和呕心沥血,部分人学习英语的积极性也渐渐地得到了提高。但是,爱好英语的同学,又担心受到不学者的嘲讽和打击,真是有点儿无所适从。小王老师除对个别不良学生进行批评教育外,还鼓励我们在学习上“明争暗斗”,如她教我们自制一个寸许见方的小本本,每天坚持抄记一至两个英语单词,放置于衣兜或握在手中,随时可以记忆而神不知鬼不觉。知识在于积累,时间久了,自然会“积沙成塔”。
回忆起学英语时的趣事,至今还让我忍俊不禁的是,同学们自注的国际音标,如早上好是“姑得摸您”,窗户是“稳到”,牙齿是“吐丝”等等。当时,最让我费解的是,嘴巴咋就变成了“茅丝”呢?茅丝在我们家乡的方言中,是茅房,也就是厕所的意思啊!母亲咋就变成“马仔儿”了呢?在故乡的土语中,马仔儿是婊子的含义,这不是对伟大而神圣的母亲的污蔑吗?还有,男人是“门”,女人是“无门”,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初一第二学期的期末,全区七个乡统一命题考试后,学校放了几天假。当最后一天小王老师包挎着试卷,从区里(现镇上)步行到离学校及我家两公里的地段时,巧遇我正在土地湾的公路旁边砍柴。
“松涛,你这次的英语考试成绩比较好,班上只有两人及格,你是一个,还得了全区第五名!”也许是我给她争了点光,她脸上洋溢着喜悦和兴奋。
“我……”因为紧张和自卑,我嗫嚅着。
当时的农村,还十分的贫穷,我家四兄妹读书就更不例外;邂逅上小小王老师时,我蓬头垢面,凌乱的头发中散落着不少的细枝枯叶;一件被我哥哥穿的不能再穿的旧棉袄上,在腰间被我用葛藤紧紧地束着,以抵挡寒风的侵入;两条套穿的补丁裤子,冷风从双脚的裤管及屁股上的两个天窗口直朝我的裤裆里钻,整个人就像堵在风车口一般地哆嗦;一双破旧的解放鞋,缺着后跟还露出了两个脚趾。
“来,你看看,你错在哪儿了。”小王老师从挎包中抽出一捆试卷,解开皮筋细心地找到了我的卷子后,在一处长满马绊茎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苍白的冬阳,在凛冽的北风面前是那样的乏力,但是,那一刻我是温暖的。我先是站在小王老师的身边,听她娓娓而细碎的讲解,看她如葱根般的手指在考卷上游走。其实,刚开始我并没有快速地进入到学习的状态之中:小王老师如瀑的长发,紧裹着瑰红的灯芯绒的背影,与那穿着平底暗花蓝子鞋的纤脚,无不透出她少女的魅惑。还有,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皂味,也无不熏陶着一个异性少年的心扉……
“你坐下来呀!”小王老师并没有抬起头,只是扬手拉了一下我那黑乎乎的带着许多划痕的手。
……
回家时,小王老师帮我扛了一根最大的木柴,让我得以在她的前面行走如飞──害羞于与她一路同行,而她若有所悟地在后面“咯咯”地笑个不停。
小王老师只在我校实习了一年,就被调往它校了。听说她调走的原因是:她教学有方、成绩斐然、堪挑大梁;还有一种说法是,有高年级的学生悄悄地给她写情书。甚至有人传言,写信的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被她严词拒绝后,还提着月饼礼物到过她的家里,结果,被她的父母把月饼丢进了垃圾桶……
其实,无论是哪一种情况,甚至是兼而有之,我相信都有可能发生。但是,我觉得那没有什么,更不是小王老师的错。她在我的心目中,依然是那么的完美。
三十多年未见面了,小王老师在公路旁为我讲解英语试卷的场景,令我终身难忘,并始终温暖着我曲折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