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50岁了,年过半百!往往最不好的东西,最不喜欢的,来的就是最快。年过半百的现实,一念之中挺让人发憷,也让人无奈,却又让人坦然。我也明白这就是生命的本来,是谁也不可回避掉的命数。
还尚未意识到,老,就以雷霆万钧之势不可抗拒的介入了。它们遍布全身,坚硬无情、有意为之地给我的额头、给我的头发、给我的面孔,甚至给我的内心自信,悄悄铺上了一片永难抹平的沟壑和苍白,深深浅浅,像奶奶头上的灰发,此时,背后已是一条走过、走完的细长小道。
狗日的年过半百!
记得上学时,满腹欢喜的我们听语文老师用河南口音,阴阳顿挫地朗读课文。课文常闪过这样的语句,年过半百的老爷爷老奶奶,年过半百的人生岁月,年过半百的老人们,这些字眼特别地刺眼而且鲜明突出。老人们常被安排在这种场景里出现:静静地安坐在村口,看一个个路过的身材挺拔、长满黑发的年轻人,主动向小孩们进行革命思想教育,结果却让一群孩子兔子一般拔腿奔逃。
有一年开学,学校照例召开忆苦思甜大会,组织全校的孩子们排队去听。才入学籍年纪尚小的孩子认真在听,年龄大些的就开始做小动作不爱听了,这样的故事听的多了就会麻木,以前激动过,憎恨过水深火热的旧社会,痛恨过周扒皮刘文彩黄世仁这样的恶霸地主,现在却听一场擦耳而过的风。讲台上的老人在结束时前,总会以诉苦的语调这样说:孩子们,你们多好呀!(激动地说不出话,然后用手绢擦着眼泪)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一定要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话未落音,总会有人领头呼口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一眼望去,一片小树林般的胳膊,此起彼伏地起落着。
当然,也有年过半百的老爷爷脑子一时糊涂讲出错话的时候,把1959年的大饥馑当成了万恶的旧社会来讲,最后还说没得树皮啃,没得观音土吃,真不如万恶的旧社会,结果被学校领导以热烈欢迎的掌声,匆匆结束了老人极不情愿结束的演讲。从那时起,我就一直以为,年过半百的老人们,就是在万恶的旧社会受过苦,受过累,吃过欺压的人,只有经历了那个万恶的旧社会,才会如此有年过半百面孔沧桑的老人。谁会想到,即使到了新社会,进入红旗下的新中国,经过了漫长的新中国,依旧会有年过半百的老人。
如今,曾经流过满脸热泪、不止一次举过坚硬小拳头、声嘶力竭喊过口号的我,历经了岁月的流逝,安静地落进了年过半百的课文里。如今,我在一个庞大的城市里,一间格子般的楼房中,独自一人过完了自己的生日,然后骂一句:狗日的!
回过头来想想,这份并不轻易出现的年过半百,毕竟还带来了一份不可言喻的好心境。和我一起遇见、结伴走过,甚至喝过酒、打过架的一些人,他们早就在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甚至五十岁之前,就已经辞别享受的世界纷纷驾鹤西行,远去到遥远的天堂。还有青年时代和我一起干过偷鸡摸狗坏事的家伙,也有几个未及尝到生活的甜味、未能碰过女人的身子,甚至没有活到加冠年华,就被我们送去的一个花圈、抓起的一把铁锨,以充满悲伤的心情,合伙卖力地埋进荒野,如今他们的骨头肯定早已化成了一堆泥土。
对我来说,能活到现在就是一种大的赚头。经历过灾难的岁月,承受过饥馑的年代,有过被狼差点祸害掉小命的惊险,工作的重压和疾病的折磨,还有用贫困堆积起来的万重大山,足够让我有百难之中得以偷安一百遍,苟且获生一万次以上的幸运。进入新时代,日子过得好些了,可是,充斥的假药、劣质食品、空气污染,危及国泰民安的事情仍然对我围追堵截,让人活着过着防不胜防。购买日常用品,除要当好一个火眼金睛的孙行者以外,还得学会当食品检验员、药品质检师、水和空气的化验工,当然还要学会当商人,用拦腰一刀的砍价还价为战利品,免得购买以后会落个当了冤大头,还得继续被人嘲笑的笑料角色。
曾经读过刘恒的小说《狗日的粮食》,小说讲述了一个在特殊年代里发生的与粮食有关的民生故事。记得最深刻的一个情节,主人公用六种不同的粮食来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字,希望过上富贵宽裕的普通日子,尽管他们终日劳累辛苦,却始终过着一种饥馑窘迫的生活;为了扒偷到活命的粮食全然失掉了做人的羞耻之心,最终的主人公却让自家女人为了一本丢失的购粮证而寻了短见。这种对粮食的仇恨和喜爱,两种不同情感的交织,彰显著人性的退步和社会生活的生物化,表达出一种见证苦难人生的基本态度,看似平静却激情万丈的文字,的确让人读过之后唏嘘不止。
生活于时间里的人类岁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有一天,能允许生一群自己孩子,我肯定让他们的名字标出不同的时间、季节和节气的符号。这样,我既便于看着他们想着岁月的事情,他们也会验证着我,陪着我走过生命的时光。
时间是看得见的岁月。对于岁月的态度,不管你对他或媚或谄,或亲或近,或贿赂送礼,它总是毫不领情,如同地狱的判官,该怎样就怎样容不得半点含糊。领略到这分道理、透彻人间命数的大有其人。大凡仔细用心一些,分析或拆组人间里一些人的名字,除了出身世家的帝王将相们和他们的后人,肩负有家国使命民族进步之责以外,多数普通人的名字里,都包含着对未来、对希望的极度向往,为临近的岁月之福,而显出一道刻骨铭心之迹。岁月,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它始终会以不同的字根、相近的词意,演化着不同的心情和无限的寄托,然后留存于人间,用浅或深、或明或隐的痕迹,记录和期冀着一份美好的生活。
人,也是一道岁月的印痕。
年过半百,淡化了一方缕青色羞涩的甜蜜,淡然了对虚幻目标追赶求索的动力,也完成了人对于自我和世界之间的更深理解。孔子面对一条河流能唱出逝者如斯夫的感叹,庄子面对生命的无着产生出人蝶变化的迷离,表面上看它们对自我命运的无奈,实则却是对往逝岁月的惆怅无望。我也一样,虽然进入城市的楼群,住进一间几十平米显得局促的方格楼里,却始终找不到一条清澈湍激的河流安静地面对,意识不到人蝶之间幻化无尽的哲学意义,却学会了更多去面对许多人生的胆怯。岁月是多样的,它们或是记录时光游走的日月星辰,或是提醒你时光仍在的钟表手机电脑,或是别人由黑变白的满头长发、或是镜中自我的一脸皱折。面对生命永在逝去的巨大挑战,置身于生存对错的重新选择里,百代更迭,人生如梦,怎能不会以切身的疼,去百思千虑、愁绪万千?看着大自然的花开叶绿,才过一季又是一季,仿佛永无尽头;冬休春耕去了一年又是一年,似乎时光宽裕无限;交替往复,人来人去,让人总在误生命是无尽的链条。
其实不然,这只是概念里的一种时间。它们可以永无尽头,你的生命却是过隙白驹、生之有涯。时光的充裕看似长路无尽,能够继续延伸的永远只会是新的生命、新的面孔、新的种子;而你的生命只会渐渐老去,无法做到长生不老。
你可以仇恨时光的飞逝而去,恨它将你抛开留下,独守着陈旧的时光;你可以痛骂年过半百的生涯,却无法用自我的四面墙壁,一点不留地阻拦住它们的侵入,无法拒绝即将老去的残酷现实。如此消沉,也可以放弃曾经希盼的东西,用独自等死的方式捱度残年;也可以吃喝调笑饱腹求乐,绿杯红酒、召妓呼友、尽情弄欢,或以养生求仙得以延年益寿。然而,你终究躲避不了一个“死”字,死是一件隆重的、迟早都会到来的天大事情。
尽管知道生命即将终结,我却倍感无奈。时光如同流水,人生无非游戏,所谓的事业向往,无非是偿还一份心中隐藏的愿望。不论结局是否到来,你还是惶然茫目,不知退向何处,归往哪方。到了年过半百的今天,也只能在映照着残年灰发的镜子前,不知向谁低低地骂一声:
狗日的岁月!
二〇一七年九月四日初稿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