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启蒙老师

  • 作者: 刘彻
  • 来源:美文阅读网
  • 发表于2017-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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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入学的那天,母亲早早地领着我在教室门口不安地站着。虽说早就托人说好,可母亲还是显得很小心,毕竟这是一年级的下期,早就过了正常入学时间,像我这样从下期开始学习的,就连插班生也不是。说好了先寄读一个学期,来年九月一年级上期招生时再正式入学。

      教室在旧祠堂里,往南开的正门进来,迎面是方形的天井,天井很脏,除了满地的纸屑还有岁月酿就的尿骚味。一年级教室就在天井左边一个阴暗的小房间里,往里看去,一张张兴奋的小脸上阴晴不定,有人把桌子锤得山响,夹有清脆的吸鼻涕声。我贴着教室的一边门框,身子直往后缩,把母亲拱得直往天井里退,踩了一脚的尿骚味,母亲气得狠狠地打了我几巴掌,我很想哭,还有一种想尿尿的感觉。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绵软的外地口音:很轻,就在眼前,却还像在老远老远的地方缥着似的;很软,像入口就化的麦芽糖,甜甜丝丝地缠着缠着,直甜到心里去。我并不记得当时她说了些什么,只是觉得好安祥好亲切,一时所有的紧张都消失了,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她。她好美,柳叶眉,樱桃嘴,奶奶故事中的仙女都长这个样。她的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淡淡雅雅的,就像刚出屉的粿叶上混着的那种温馨的清香,像夏夜的一丝轻风和暮色中的几缕炊烟一样令人迷恋。

      她就是我的一年级老师,大人们都叫她“荷兰嫂”,据说是因为她男人就叫“荷兰”,但我一直觉得也可能是“河南嫂”,指不定她的老家就在河南。

      “荷兰嫂”从不骂人,总是细声细气地说:“别吵——别吵——”,她那拖着长长尾腔的外地口音,让下边的孩子笑得更欢了。这时她会皱起眉头,用手在桌子上连续拍上三下,动作很轻很轻,最后一下拍在桌面上时,她的眼眶有点红。孩子们看她的神情,都知道真生气了,于是就不敢再笑,都瞪着眼睛看她。我们都怕她哭了。

      她更不打人。鞭子在她手里显得那么灵动可爱。她选的是最细最软的竹条,尾梢一点,我们便可着噪门跟着她念:“ɑ——о——e——”。

      她是代课老师,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的学历,心理学和教育学对于她一定是很奢侈的东西。但她用最本真的母性让班上玩心最重的孩子也把上学当作了开心的事。

      一个学期很快结束了,期末考后,“荷兰嫂”很认真地向母亲建议:“直接读二年级吧。这孩子很优秀,比班上的其他孩子都好。”

      于是,我上了二年级。教二年级的是华教师。他走路好快,永远风风火火的,似乎在赶着什么事,两只手大幅地前后甩摆,双胯也扭得特别凶,远远地看着,有点婀娜。印象中他总是踩着点来到教室,预备钟声中,华老师把犁铧或锄头靠着教室外的窗台放好,不顾扎着的裤管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巴,便急步地来到了讲台前,开始了一节课的教学。华老师上课也很投入,手中的粉笔把黑板咬得吱吱作响,一笔一画都像在跟黑板较劲,有时上到忘情处,他便半蹲着马步,一手拿着粉笔比划,一手指向班上的同学,撅着屁股,不断地向黑板的另一角退去,嘴里说着:“再来!再来……”

      华老师不但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课余时,他会用家里的地瓜,精心刻上红五星、鱼、花鸟等图案,沾上印泥,在优生的作业本上留下一个个精美的印记。这红色的印记成了许多孩子认真完成作业的动力。从此,我对美术有了特殊的情感,从小学到初中,我的每一本书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人画像。

      他让我们最早明白了什么是“幸福”。教到“幸福”一词时,他拿粉笔在黑板上画,先画一个宽大的庄园,庄园中有个池塘,池塘里有一只红鲤鱼跃出水面,池塘周边一排排的果树……然后我们就一起读“幸福”,读完之后,他眉头微挑,鼻孔亮开,嘟着嘴型,嘴角上扬,似乎是嗅到了幸福的味道。

      他让我们明白:幸福是这样的简单、真实、从容和具体。他说幸福需要努力,然后我们又一起读:“努力——努力——”

      他似乎什么都会,后来还开过自行车修理店和食品加工作坊,就连村上的“民乐队”他也参加,碰上红白喜事,会看到他走在队伍的中间,端着把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他永远兼职,似乎永远有种能把生活点燃的热情。

      许多年以后,我从一个叫做“教育之窗”的频道上,看到一个矮胖的学者,不时地用手推着镜架,在那滔滔不绝地说着“生命化教育”,于是我又想起了华老师诠释的幸福以及他满腔的生活热情。

      三年级以后教我们的老师就多了,教数学的是韩老师,高高瘦瘦的个子,粗糙黝黑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据说他很早丧偶,膝下拖着一对儿女,教我们时她女儿正读一年级,和她父亲一样地黑瘦,怯生生的样子。

      韩老师话不多,除了上课,平时极少开口,也基本不笑。我记得他会帮我削铅笔,到座位前和我们说话总是半蹲着身子。他是唯一一个路上碰见了孩子,能和孩子问好的老师。有一回,我们几个孩子帮他拎了一小袋东西,没想到他竟然非常认真地和我们说“谢谢”。

      最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女儿竟然经常被高年级的同学欺负,而他也从来不护犊子。有一回我就亲眼看见他拉着女儿的手和一个高年级的孩子在那边理论,一字一词极其诚恳。

      他让我相信:人生而平等。

      于是,我的内心无比渴望这种平等。从此以后,当别人欺负我时,我虽然还会哭,但我会悄悄地扬起头,斜视的目光中传递着内心的倔强,我希望他们也能明白:你打得过我,但不代表你就比我强。这种无声的表达没有使我变得更强大,但却让我变得更豁达。

      许多年以后,在他的葬礼上,我才忽然发觉:他的谦卑和平和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我个性的形成,一种朴素的平民化思想已经深入我的灵魂。

      那时,我已成年。

      四年级上期期末的时候,我们认识了郑老师。那几天,天气特别地冷,孩子们打满补丁的衣袖上,反复擦拭的鼻涕冻成了硬硬的碴,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一个个臃肿得像个球。

      那时实行期末质量检测,不同学校互派老师监考。开考的钟声敲响之前,进来了一个略矮微胖的老师,留着八字胡,走路有些外八字,同学们在底下悄悄地说:“有些像鸭子。”不知老师是否听到了这话,他狠敲了下桌子,盯了大家足足有两分多钟,开考的钟声都敲了,也不见发卷,大家心里都有些发毛。

      终于发下考卷了,众人都老实了很多,谁也不敢吭声,教室里只有“刷刷”的答题声。终考前几分钟,大家都有些松懈,有的孩子开始不安地挪动身子,那个老师便从椅子上挪下站了起来,这时一阵悠悠扬扬的屁声,拐着弯羞羞切切地传达出来。全班一阵哄笑。那个老师却也不气,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大家,足足几分钟,直到收卷的钟声响起,许多同学才恍然惊觉。于是考后的一整个寒假,“阴谋论”便在我们同学之间广为流传,大家都觉得这个老师心机太深。

      没想到,第二个学期,他便成了我们班的新任老师。

      郑老师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公办老师,他善于不动声色地把孩子收拾得服服贴贴。郑老师高深莫测,就算在冷着脸骂人,八字胡也总是跳着一种不知揶揄还是自得的笑,甚至打人时,也有一种从容平和的笑意。

      于是,我开始对教师这个职业充满了膜拜:那是一门真正的艺术!

      他对我很好,眉梢胡子间的笑意,像阳光一样照亮了我的生活。他的高深让我感受到了生活万花筒般的多彩。有时半夜里我会翻个身支起肘子,在那痴痴地想,想那笑意后面深如大海的奥秘。

      是他让我发现了自己“出类拔萃”的天赋,他总是不吝各种极尽赞美之辞在各种场合夸我,夸得我走路都有一种要飞的感觉,是他把我夸出了自信,夸出了知名度。

      那年小升初考试之后,他从镇上集中评卷回来,逢人便说我的一篇作文全镇得分最高,很快连我母亲和邻居也全知道了,那几天的日子是整个小学阶段最幸福的。

      后来,我也当了老师,有时我也会这样地夸着我的学生。我知道,那是激励,,虽然你肯定没那么好,但这种激励会给你一种自信。

      五年的小学生活结束了,还系着红领巾的我们上了初一。初一也在原来的学校,附属于小学,不过,搬了教室。在祠堂北面100多米的空地上新砌了一排砖房,那是我们的新家。

      熊老师教我们语文。熊老师黑,中等个头,但举止间非常"文化",就连腮帮的肉似乎也充满了学问。他说话时喜欢停顿,让表情在两腮之间蓄势,微张的唇齿之间酝酿着饱满的情感,这时他的眼神很深思,锃亮的额角写满了睿智。

      他喜欢天马行空地上课,有时一节课能上一篇课文,有时两三天也上不完一篇课文。记得学到《故乡》时,熊老师便从豆腐西施聊到了祥林嫂,从祥林嫂又聊到了阿Q,进而聊到了孔乙己,最后聊到了狂人……三天多的时间几乎向我们普及了一回《鲁迅全集》。

      我们爱听这样故事性十足的课,所有人都喜欢他的这种随性和浪漫。

      他在课上给我们讲《第二次握手》,浪漫的情感故事令大家如痴如醉;他在课上给我们讲《奇怪的脚步声》,恐怖的悬疑令全班鸦雀无声……

      他甚至让我们用文字把他讲的故事写下来。记得当时我花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写下了长达一两万字的《奇怪的脚步声》。在这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里,我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我被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感动……这个作品打动了熊老师,从此,我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他毫不忌讳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指点江山、踌躇满志的神情令人膜拜。

      那年的夏夜,他忽然兴致勃发,带了我和其他十几个孩子步行三四里路来到邻村的一个露天场地上看电影。那晚的电影放的是《小花》,熊老师向相识的人要了条长凳,我们挤着坐了,还有几个就半蹲着,围在他的身边。那夜月朗星稀,轻风撩人,嘈杂的露天场地上人越来越多,就连西南角的半堵残墙上也坐满了人,聊天的、嗑瓜子的、穿行的……如同一个闹市。不时还有人在东南角的暗旮旯里小解,尿骚味混着远处田野的清香,酿着夏天特有的气息。唯有熊老师!始终端坐的身影,永远饱满的情绪,大气宽阔的额头,那是文化人才有的神采。跟着熊老师,我们觉得自己也超凡脱俗了,大家都用虔诚的眼睛看着银幕,有时也看着老师。当银幕上刘晓庆拖着担架上的唐国强,随着插曲《绒花》,在石阶上一步一个血印地跪行时,熊老师的喉结上下滚动,就连两腮的肌肉也在随着音乐的节拍律动,情绪饱满得似乎要把脸部的表情撑破……那一瞬间,我们都看到老师眼角晶莹的泪。于是,我们眼角也有晶莹的泪。

      熊老师浪漫的个性像酵母一样地激发着我们的想象力。我也变得更爱做梦了。有时我会梦见自己站在高处,也像熊老师一样地踌躇满志、意满志得:抬望眼,天高云淡,海阔天空;环顾四周,是挥舞的双手和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一觉醒来,却是半人高的麦垛,还有母亲愠怒的眼神。涎水濡湿了领口,还有一只长腿的小青蛙从我唇边蹦过……

      长大,就是这样地不期而至。我发觉自己时常活在一种感动的情绪中,如同每一个夏天的清晨,潮湿而又温暖。我开始也会像成年人一样地思考了,我在思考自己的未来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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