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的院子坐落在村子的西南角,我家是回族,房前屋后仅有的三户邻居却全是汉族,尽管民族不同,我们几家人却情同手足,相处得非常融洽,我平常还亲切地称呼这三家的男长辈为豆爸、蔡叔和夏爷。
都说“远亲戚,不如近邻居。”离开老家十多年了,老家的景况已物是人非,但和邻里几代结下的情谊一份也不曾消减,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觉得厚重了。
二
老家的东面是豆爸的家,和我家分列巷子的两面,几乎门对着门,因此在邻居中数我们两家走动最多。豆爸年轻时在国民党省党部工作,他读书多,又性情耿直,不愿同国民党反动阶层同流合污祸害革命进步人士。豆爸借着国民党机要室文员的身份,保护了不少共产党地下人士和解放军,因此解放后,他没有被处置,而是被下放回到了老家做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农村娶妻生子。文化大革命时虽然因以前的经历被归为反革命分子,但他从来没有被批斗过,只是被安排做一些在墙壁上写标语,写大字报等涂涂写写的差事。豆爸很有学识,但他觉得书读多了会像自己一样可能招来祸端,出于对儿女们的关爱,他只让儿女们读完小学就辍学跟着他务农了。
上世纪八十九年代电话还没有普及时,人们主要以书信传递信息。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年轻人都开始外出打工,书信往来频繁了,留在家里的长辈大多都是文盲或识字不多,豆爸责无旁贷成了全村人义务的书信代写员,有时刚写完东家儿子的回信,西家女儿的来信又等着他来读,有时忙得饭都吃不到嘴里,田间地头都是来找他读信写信的人。我上师范那会儿家里的来信都是豆爸代写的,信中既有对我生活学习的问候,又有对我如何做人,如何读书的教育引导,语重心长,每每读信时我都会被感染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豆爸很有文采,毛笔字又写得很好,因此村子里大多数人家春节的对联,红白喜事的对联都由他包揽。
豆爸虽不是医生,但在乡亲们眼中他俨然是位神医,遇到一些紧急病症来不及送医,豆爸会挺身而出用一些意想不到的土办法迅速解除病痛。记得小时候我家养了两箱蜜蜂,每年都要产两缸多蜂蜜,给我家带来了可观的收入。父亲用养蜂挣的钱给母亲买了台缝纫机,这在当时要算很养眼的事情,不知吸引了多少仰望的目光。但就是这棵摇钱树差点要了母亲的命。那天母亲在院子里扫院,突然被一只蜜蜂蛰了一下,母亲一下子晕了过去,我们全家人慌了手脚,这时豆爸听到吵闹声,急忙赶来要了一根缝衣针对着母亲的人中穴一扎,母亲慢慢醒了过来。还有一次是深夜,我肚子突然剧烈地疼起来,当时请医生来不及,母亲请来豆爸,他让母亲在锅里炒了半碗粗盐,趁热敷在我的肚子上,很快疼痛感消失了。
豆爸虽然满腹经纶,但对务农的事情一窍不通,在这方面我的父亲就成了豆爸的师傅,父亲经常在田间地头手把手地教他。像垒麦摞,撒麦子这些一时半会掌握不了的农活,父亲干脆直接代劳。包产到户后豆爸的儿子少龙也长成了壮汉,于是父亲干脆和豆爸家合作在一块务庄稼,每当干农活时父亲就带上少龙,少龙心灵手巧,悟性很好,不论哪样农活,只要一点拨就能很快学会。不出一年时间少龙学会了所有务庄稼的本领。
三
我家屋后住着夏爷一家,夏爷在土地包产到户那会儿已经是古稀之年的人了,但鹤发童颜,身子骨硬朗。夏爷特别爱干净,上身经常着青衣短褂,下身穿蓝色绑腿裤,衣服虽然陈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十分干练。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成了我们邻里的清洁工,整个巷子经常被他打扫的干干净净,路过的的人都夸我们几户人家卫生好,实际上这全是夏爷的功劳。夏爷是大队的看磨师傅,看管着一台磨玉米面的石磨,在我印象里当时没有磨白面的钢磨,每个人家一年分的麦子很少,白面是在小磨盘上推磨成的。每当我们家忙顾不上磨面时,夏爷就用架子车拉上我家的玉米帮我们去磨面。每当这时我心底了会由衷地生发一种感激与肃然起敬的情怀。
夏爷是个好心人,但命不好,儿子四十岁得了肝癌去世了,孙子三十岁时给邻居帮忙拆房时,不小心被倒塌的房墙压死了,留下儿媳、孙媳都守了寡,还丢下一男一女两个曾孙尚未成年。包产到户后他们缺少劳力,务农的事成了难题,于是邻居都挺身而出帮他们家耕种收割,你家赶来了牲口,我家投来了劳力,他家拿来了农具,总之在热热闹闹的劳动氛围中,消除了他家的忧虑,解决了他家的困顿,使他家度过了难关,感受到了人间的真情大爱。
四
在我家西面一墙之隔的是蔡叔家。蔡叔是县供销社的职工,退休时儿子顶替了他的工作。蔡叔为人和善,又非常好学,退休后呆在家里整天读书看报。记得我上初中的那几年,他订了两份报纸,一份《甘肃农民报》,一份《少年文史报》。每年年末他都要把所有的报纸装订成册,看到报纸上有好的内容就剪裁下来,粘贴在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并且在旁边用小楷毛笔做上标志,内容十分丰富,有历史故事,有诗文,有谚语,有名人格言,有农事方面的知识,有农民发家致富的经验文章……有一次我去他家玩,我被少年文史报和他的粘贴本吸引住了,午饭熟了妈妈来叫我,我翻阅着这些报纸和粘贴本爱不释手,不肯离开。蔡爸看出了我的心思,半会才说:“你拿去看吧!但一定要爱惜,不要弄坏。”我知道蔡叔当时是忍痛将报纸和粘贴本借给了我,这些都是他晚年生活的全部,是他精神的依托。这是我第一次读过的报纸,在我的生命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也正是从那时起我便爱上了读书看报,可以说蔡叔是我又一位启蒙老师,因他我爱上了文学。
一来二去我和蔡叔有了难舍难分的情缘,一到下午放学或星期天我总会黏在蔡叔身边,蹭着看他的报纸和粘贴本,听他讲许多有趣的故事。也正因为我和他的形影不离,我还成了他的救命恩人。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去他家,家里的其他人都有事出去了,他坐在院子中间的小板凳上看报,也许是一个人太寂寞的缘故,他看到我来了,乐呵呵地说:“你来真好!我一个人今天有些心急。”这时我发觉他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不太好,就关切地问:“蔡叔你今天身体不舒服吧?”“没事,人老了就这样。”于是他又给我讲起故事来。听完故事我心里像吃了蜜似得,觉得眼前的老人就是我的亲人,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我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哐当一声,蔡叔翻倒在院子里,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我大声哭喊着“蔡叔,蔡叔……”但他一身不吭。我的哭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爸爸也从我家院子里飞奔过来了。众人把蔡叔轻轻地扶到炕上,迅速叫来了医生,医生检查完后说,病人是脑溢血,多亏了你们发现得早,再迟些时间神仙也都回天无力了。
五
我家和邻居虽然是两个民族,但我们都相互了解各自的风俗,并且尊重彼此的信仰,老老少少相处得都十分融洽,从未出现过磕磕碰碰的事情。比如在生活中,他们吃荤面荤菜时就躲着我们,怕我们看到了多心。有时我们去他们家,他们如果吃荤就非常坦率地说出来,然后把饭碗收拾到其他屋子里,这是对我们莫大的敬重。我父母去世后,我家人戴了孝就不能再到邻居家去了,因为这是他们忌讳的。除此之外,柴米油盐,各种农具,相互借用,都是家常便饭,谁家都不吝啬,谁家都很热忱。大人们一有空相互串门聊家常,你来我往,端上饭碗,有时凑在谁家炕头,有时聚在谁家门口。而我们这些孩子,要么叫上一块儿上山铲野菜,要么凑在谁家搞学习,要么集中在门口的麦场上做游戏。
我的儿童和少年时代是美好和温馨的,我感激有这些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邻居们的陪伴,这也是我人生中最快乐最幸福最重要的一段时光,正是在这些日子里,我学会了学习,学会了做人,我以及我的亲人真正感受到了“温暖就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