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人说,想和我做朋友,我会问他,你知道彩虹是什么变的吗?
可惜,没有一个人说出那个答案。
其实,我在童年的时候,也曾因为这个问题费解。
提起童年,总是想起我笨拙的模样。
“齐耳短发,过于文静。”这是小学同学对我的总结,我想,同学一定是碍于情面,所以婉言回避我的欠缺。但坦言,我并不在意过去。
念小学时,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中等偏下,体育极差,不文艺,唯一拿得出手的是钢笔字帖。假如老师们想起有我这个人,大概是因为没有按时交作业。
若论品格相貌,九十年代的小学生,审美谈不上考究,却也有阶段性的衡量标准,现在想来,大概是以课堂表现,和师生人缘为准。所以那时的我,气质为零。
但有一段时间,同学之间竟有谣言,说班长徐文星喜欢我,且说得越来越离谱。班里几个最顽劣的男生也掺和进来,常把我的文具盒抢去,放进徐文星的抽屉里,起哄不迭。我害怕众目睽睽的感觉,每每急(MeiWen.Com.Cn)得想哭,他们却毫不理会,直到上课铃声拉响,徐文星才一脸不屑的把文具盒扔过来,算是罢休。
谣言的起因,大概是因为我和徐文星同在国画班上兴趣课,他每次都要和我做一桌,但我心里清楚,那是为了方便欺负我。譬如,他作画要占去四分之三的桌面,把我挤到桌角,完成画作后,会将洗过毛笔的墨水倒进我的调色盘,或者在我快画好的作品上乱涂几笔,这令我十分气恼,却敢怒不敢言。因此,说他喜欢我,不啻为一个笑柄。
然而圣诞节的时候,徐文星却莫名其妙地送我一张节日贺卡,上面写了几行字,只是“圣诞快乐,学习进步”一类的意思。我以为这是握手言和的意思,便收下了,但被几个女同学看见,则又成了谣言的铁证。
谣言使我愈加懦弱,以至于念初中以后,第一次被男生表白,我惊得面红耳赤,结巴道:不要……不要乱讲。也因此,从不接受任何人的爱慕之情。
我想,我性格中压抑的成分,很大一方面是源于我的母亲。人们说,我的母亲是一个有着“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这意味着,她在爱一个人时,依旧恶语相向。
我从不敢向母亲提任何要求,从不敢,直到现在也是。
而我的父亲,一个常年在外的小商人,对我的生活更是疏于管教。
即便如此,父亲仍是我在孩提时期最大的精神寄托,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去零售店打一通电话,话到最后,总问一声:爸爸,你还要多久回来?
也许是因为孤独,那段记忆太过混沌。直到,我遇见葵紫,时光的印记,才变得清晰起来。
葵紫和我住在一条街,是我在一次玩耍中结识。记得是夏天,一个闷热的傍晚,我在保险局的家属大院儿里玩沙子,葵紫和她的表弟正吵架,我蹲在地上,无意间听到一些内容,似乎是弟弟从别的县城过来做客,责怪姐姐同别人玩耍,不讲义气,慢待了他。两人吵得厉害,过一会儿,弟弟哇一声哭了,葵紫也跟着哭,说,我哪里不讲义气了!
我在一旁看傻,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走过去劝解。许是说话没注意,我脚尖一滑,摔在地上吃了满嘴沙子,倒把姐弟俩逗笑了。葵紫说,那个时候,她就决定和我做最好的朋友。
我喜欢和葵紫在一起,在她的眼里,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换言之,那是一种建立在尊重之上的关注。她说,张素心,你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张素心,这个古代美女是你画的吗?你真是天才……张素心,你的指甲像玻璃一样透明……张素心……张素心……
葵紫有些男孩子气,留着短头发,像郭富城在《对你爱不完》MV中的造型,爱穿深色衣裳,笑声爽朗,和女生玩“家家酒”的时候,总是扮演“爸爸”的角色。有了她,我在小城里的生活便不再寂寞。
“你知不知道,彩虹是什么变的?”一次雨后,我们坐在山丘上看彩虹,她问我。
“是什么变的?”
“蝴蝶的灵魂。”
“蝴蝶有灵魂吗?”
“当然啦。人有灵魂,动物肯定也有。”
“那灵魂是什么样子?”
“你是什么样,灵魂就是什么样。它藏在你的身体里,等你睡着了,它就跑出来,守在床边上,不让别的灵魂害你。”
我信以为真,立刻觉得有一股神秘的气息附在体内。我问她,那灵魂会被雨打湿,会被风吹走吗?她忽然咯咯一笑:我哪里晓得,刚才是哄你的。
那天晚上,我久久未眠,总觉得一闭上眼睛,我的魂魄就会飘出来,盯着我看。
窗外很吵,不知谁家死了人,正在“做道场”,铜钹声促,吊丧的人把调子拖得极长,认真听很伤神经。
我走到窗前,在黑暗中窥探。远处一块就要被征用改建的田地上,几个假和尚正围着一座坟茔做法事,坟前点着蜡烛,烧着纸钱,假和尚绕着烧纸的火盆摇铃,敲木鱼,念咒,以此超度亡灵。
我想,葵紫说的话,应该是真的罢。
后来听说,葵紫的父亲得了恶性肿瘤,不多久便去世了。
有一天,我们坐在南门街的古城墙上望风景,秋日熹微,透过槐树,斑斑驳驳洒在衣上。我问葵紫,你难过么?
她踢着两条腿,说,我妈妈又要结婚了,你说我难过吗?
我一时沉默,她又道,我以前不喜欢爸爸,他也不喜欢我,可是他死了,我却特别特别想他了。
我那时不懂,怎么去安慰一个过早失去父亲的孩子,便拉起她的手,说,走,我们去瀑布那边耍。
她点点头,站起来跟我走。
我们穿过屋瓦古旧的街市,经过芳草纷披的田野,去看县城里唯一的瀑布景观。
那时候,绕城而过的鹅江水清澈见底,而被称作“鹅江飞雪”的南郊瀑布,算是远近闻名。我和葵紫坐在磨洗如明镜的大青石上,江水湍急,从百米高的悬崖倾泻而下,浪声轰鸣,震耳欲聋。
葵紫说,我真的希望世界上有鬼魂,我希望爸爸能常来看我。
恩,晓得。我望着奔腾的瀑布,淡淡回答,仿佛成熟了一般。我想,生死若有灵魂,我们便无需悲伤。
整整一个学期,我和葵紫几乎每天一起玩耍。我们常在放学后跑去郊区,捉小鱼,捉蛤蟆、捉蚂蚱、捉蜻蜓……凡是敢碰的小动物,我们都逮回来。对庄家有益的,玩一会儿便放生,有害的,便处以火刑。
寒假的时候,我们偷偷坐车去乡下。乡下有一个叫“三块碑”的草市,月里赶场,草市上会出售各种名类的小火炮,我和葵紫一人买几盒,在田野里一边走,一边“轰炸”,嘴里不停嘟囔:
#p#副标题#e#“前方有鬼子,准备开炮!”但实际上,那只是一只生了疥螨的癞狗。
癞狗朝我们狂吠,葵紫便挡在我前面,架足火力,一次性擦燃三四个小火炮扔过去,吓得它四处逃窜。
每打完一场“胜仗”,我们就得意洋洋地走在田坎上,齐声唱念:麻子麻得很,参加打日本,日本投了降,麻子得表扬,表扬表得多,麻子起窝窝,窝窝起得圆,麻子坐(MEIWEN.COM.CN)轮船,轮船一倒拐,麻子滚下海,海里盘海(螃蟹)多,夹得麻子惊叫唤!
那时梨花开得正好,一阵风吹过来,飘散如雪。我和葵紫冷得直哆嗦,她问我,你知道风在哪个方向吹吗?我答,春天当然是吹东风啦。她说不对,你看梨花飘落的方向有朝霞,风是从西边儿吹来的。
我讷讷,第一次对地理常识产生怀疑。
忽然有一段时间,我沉迷于街上一个拉二胡的老人,每天放学都去“捧场”。老人喜欢端一张矮凳,坐在牌坊底下练琴,四周围着放学的小孩子,或坐或站,有的孩子留着鼻涕,看起来很是邋遢。我也是听众之一,葵紫却不乐意,听了两次便再不陪我。但傍晚吃过饭,依旧来找我玩。
一个周末,我在家里写作业,忽然听到后院有石头滑落的声音,我以为是小偷,蹑手蹑脚走到阳台上看,瞎!是葵紫呢,她竟然翻墙来我家。
我打开阳台的铁门,“放”她进来。她笑嘻嘻说,你们家的墙太好翻了,难怪要被“偷官儿”偷衣服。我说是啊,妈妈说,再被偷就搬家。
葵紫吃惊地看着我,问,搬去哪里?我摇头说不知,也许是西城吧,那边是新区,环境好些。葵紫有些失落,却像男孩子一样,搭着我的肩说,那你以后可要来找我玩喔。我有些尴尬,头往旁边一移,笑答,肯定撒,肯定撒。
不多久,我果然搬家了,和葵紫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
搬到西城,正好挨着表姐家住,我们的两位姥爷既是亲家,又是战友,因此从小就很熟识。只不过那时舅舅舅妈离婚,来往便少了,但小孩子之间没有什么间隙,仍旧可以玩在一块儿。表姐比我长一岁,名叫梦甜,人如其名,长得标致漂亮,且每年都会得到三好学生奖状,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相形见绌之感。
但我没想到,她的一句话,让我失去了葵紫。
一次,梦甜表姐到我家串门,正好遇见葵紫从南街过来找我,三个人便一起玩追逐游戏。
石头剪刀布,葵紫输了,于是来追我和梦甜表姐。游戏玩至半酣,我和表姐躲在一丛花木背后,远远地看着葵紫停下来喘粗气。表姐突然对我说,那个葵紫是不是同性恋啊?我怎么觉得她很喜欢你。
我惊恐地望着她,同性恋?
同性恋。我犹如被当头一棒,几乎要崩溃。原来葵紫喜欢和我在一起,是这个原因?我的心情一时降到冰点。表姐接着说,她刚才不追我,只追你,还不高兴我跟你在一起,要抢你过去,她肯定是“喜欢”你。
我虚弱地问,那我要怎么办?
表姐拉起我的手就往她家里跑,葵紫见了,立刻来追,我在奔跑中不断回头,见葵紫卯足气力奔跑,确实像要把我“抢回去”的样子。我一下子害怕起来,抓紧表姐的手,像抓紧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和表姐一口气跑上三楼,锁好大门,葵紫没有跟上,她站在楼下,望着我们的方向。我们则蹲在阳台上,等待她离去。
过了很久,她仍旧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这使我越来越相信表姐的话。表姐说,要不我们赶她走吧!
说完,表姐站起来冲她吼,你有本事上来呀!但是我们不想和你玩!
葵紫不理梦甜表姐,对她冷冷一笑,别过脸去。我实在不能再忍,也站起来,说,你走吧!我不想和你玩了!
葵紫侧着脸,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她没有回答,似乎在想别的事。我继续说,你走吧,你走吧。
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从地上跳起来,怒目圆睁,指着我狠声说:张素心,我以前一直把你当朋友,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她说完,双手抄进口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的心像被鼓槌重重一击,惊得说不出话来,我一瞬间明白,我误会葵紫了。很大的误会。
葵紫再也没来找我,而懦弱如我,也没有去找过她。
这样,我又回到从前的状态,只是比从前多了一些心事。我不再依恋我的父亲,自己承受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我以为我的童年,再也见不到葵紫。但是六年级的一天下午,我再一次遇见她。
那天放学,我留下来扫地、写作业,时间很晚才准备回家。出了校门,沿着围墙往回走。为了抄近路,拐进一条旮旯小巷,在岔口,碰见几个鬼鬼祟祟的女孩子,其中一个跪在地上,书包被丢在一边。我当然知道,这是群殴的前奏。
同时,我看见了葵紫。她改变了许多,留了长发,穿着时尚整洁,只是脸上,多了冰冷和不屑。
我本能地埋下头,想快步走过。
“张素心。”
那是葵紫的声音。
她竟然还记得我。我心中复杂,不愿意停下脚步,于是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喂,张素心。”
葵紫抱着胳膊走到我面前,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那是你们班的贱货,你说,我打不打她?”
我强装淡定,低头瞥了一眼那个女生,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郭佳琪。这个女孩平时比较张扬,总是招惹是非。
我回过脸,说:不关我的事,再见。我绕开葵紫的肩膀,努力把脚步迈得平稳。
葵紫忽然一声暴喝:“郭佳琪,我们再也不是朋友了!”
身后响起清脆的掴脸声,不知为什么,那一巴掌,似乎打在我的脸上。
最后一次看见葵紫,是在初中一年级。不记得是哪一天,只记得她在我们学校的篮球场上和男生挥汗比拼,投篮的动作果断敏捷。身边的女伴告诉我,那是校草左阳的女朋友,他们经常一起打球,一起学习,真羡慕他们俩。我勉强笑笑,没有说话。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又听说她已经转学,去了别的城市。更有人传说,她转学,是因为小学结下的梁子太多,仇家放话要提刀来见,只好到外地去躲。
初二那年,学校办画展,优秀作品被放在走廊上展出。我路过,看见一幅颜色特别绚丽的水彩,于是情不自禁向它走去。画上有一弯彩虹,彩虹下是两个女孩的背影。我缓缓靠近,直到看见巨大的画幅上,出现一只一只美丽的蝴蝶。
“彩虹是蝴蝶的灵魂变的。”
身后响起陌生的声音,我回头,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男生。
“同学,你觉得这幅画好看吗?”
#p#副标题#e#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再去看那个落(MEIWEN.COM.CN)款,清晰的写着“左阳”。
我冷冷望向他,忽然笑出来:这幅画不是你的。
我说完,也不管他惊异的神色,转身便离开。
泪水在眼中缱绻,这一转身,仿佛走了很远,而心中那句从未说出的话,已经找不到它的主人。对不起。对不起。
那一句对不起,似乎化作一个蝴蝶形状的疤痕,刻在我匆匆而过的童年里。
只是遗憾,不能再见。
我的以前,做过很多愧疚的事,也说过很多句再见。随着时光流走,我也慢慢长大,在亏欠别人,和被别人亏欠之后,一点点成熟,一点点明白,有些再见,是再也不见。
所有愧疚,都成了,不能被原谅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