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张伟走时,我没有哭。只是远远地看着他静静地躺在瞻仰遗容的棺木里,早已瘦得没有了初识他的模样。他的周围站着他的亲人们,一个个掩面痛哭着。我没有走近,我一直想把刚遇见他时,他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铭记在心里,成为这一世的永恒。
‘一’
认识张伟,是一种必然。
从小就不愿意读书的我,勉强读完了高中。母亲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所有的办法都用了。甚至有一次,父亲动用了他的皮腰带,。我的皮肤比较细嫩,结果是半个月不能坐下听课,只能趴在床上。母亲心疼的坐在我旁边流着眼泪。
“二丫,你不读书,将来能干啥呢?剩下的都是吃苦受累的活儿了。”
“老妈,车到山前必有路啊!愁啥。”我嘴里啃着国光苹果,没心没肺地笑着。
其实,我不是个笨孩子,母亲知道。我只是不喜欢那么死板地读书,也不愿意看老师那张苦大仇深的脸。父亲每天出车辛苦,母亲摆个小地摊,卖一些杂七杂八的水暖配件,他们忙得也顾不上我。姐姐乖巧懂事,一直寄居在外婆家里。外婆虽然没有文化,但是却一步不离地跟着姐姐,每天都看着姐姐做作业,常常会去学校找老师问问她的学习情况,这使没有在父母身边的姐姐反倒是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成了父母的骄傲。
我喜欢开车。当我第一次和父亲说的时候,父亲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们车队还没有一个女司机。八十年代,司机算是技术工种,而且工资待遇也好,每天父亲下班都是昂首挺胸走进大院,手里拎的是我们姐俩爱吃的小零食。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公主,一直骄傲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高中毕业,不用读书了,让我的心彻底得到了释放。我每天陪着父亲出车,在拥挤的公交车上一呆就是一天。我坐在父亲的身边,看着他熟练地挂挡,打着方向盘,操纵着大客车在马路上奔驰,我的心里真的是羡慕不已。“爸,找个时间教我开车吧,我是真的喜欢。”父亲总是在听到我说的这句话时,嘴角只是往上翘着,却从不回答我。
那一段时间,我白天基本上和父亲在车上,晚上回家捧着父亲那本汽车维修的书看,而且是很用心地看。
“我看,她喜欢,就让她去你单位试试,你们单位不是在招售票员吗?”母亲心软,每次都会开始反对,最后妥协。
“我是觉得那工作不适合女孩子,车上都是一些会吵架的老娘们,我这趟车,奔走在两个火车站中间,陌生人多,外地人多,扛大包的也多,事多。”父亲叹着气,背着手,在狭窄的客厅里来回踱着步。
最后,我还是如愿以偿地去汽车公司上班了,那一年的夏天,我刚满二十岁。
上班的第一天,上完了公司组织的上岗培训课,我跑到停车的大院里,那里停着刚购买的,准备上路的大客车,一排排的,整整齐齐,车漆都刷成了统一的黄色。我是从第一台车开始用手轻轻地摸着它被阳光晒得滚烫的外衣,一直到最后一台。哇,足足二十台,这要开到街上多神气。
“喂,你有病吧。这大热天儿,在这跟车并排站着。”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从一台大客车底下钻出来,满脸是黑色的条条,头发上也是一层尘土。
“你才有病,我看看汽车,我喜欢,怎么了?”我的语气也很差,狠狠地给他一顿“白眼”。
“一个小丫头看什么车啊,当好你的售票员吧。”
“谁说女孩不能开车的,我就要学,已经报名了。”我声音不大,但是很稚气。
“哈哈,我等着,等着和你并驾齐驱。”他拍打着手里漆黑的线手套,转身走开了。
我一个在太阳下面发着呆,攥紧拳,对自己说着:你一定行!
第二天,上车实习,我胸前挂上了售票员的小卡,斜挂着黑色的专用小包,手里拿着售票板,上面是两沓小车票,面值是2角、5角的,一沓红色,一沓绿色。带我的大姐叫高艳,听说是市标兵呢!一大早,父亲就嘱咐了N遍,让我好好跟着高姐学习。
“高姐,我们发几点的,困死我了。”耳边传来了一个慵懒的男音。
“张伟啊,昨天又晚睡了吧,年轻真好,有精力。马上走了,我们头班车。”
“大姐,你能不能跟领导说一下,怎么总是排我们头班车,这一大早,天刚亮就干活,我这心情不爽啊!”我抬头看过去,他梳着短碎发,眼睛不大,却很有神。薄嘴唇,瘦高的个子,这一笑,很有阳光的味道。我又赶紧低下了头,脸微微泛着热气。
“张伟,你赶紧去签到,我们走了。对了,忘了给你介绍,她是乔师傅的二女儿,乔雅,今天上车践习。”高姐拽着我的手,跟他介绍着我。
“呵呵,昨天见过了。你好,未来的女司机。”他跟我打了个招呼,转身向调度室走去。
原来他就是昨天那个怪胎,他叫张伟,我记住了。我不由得“哼”了一声。
‘二’
短短的半个月见习期,让我深深体会了当售票员的不易,尤其我们这个线路,连接着两个火车站,车上是南来北往的旅客,说话也是南腔北调的都有。
八十年代,除了自行车就是大公交,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每天车上都是人满为患,快当中转站要查票,你得使出浑身解数,穿过拥挤的人群,去看他们手上的小票据。每天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大家谦让一下,往里挪挪,往里走走,都能下去的。”
我正式上岗的第一天,回家喝了足足两大瓷杯子的水,还是觉得嗓子在冒火,也开始有了一点点的痛。
“二丫,你能行不?”母亲递给我毛巾,让我擦汗,关心地说道。
“妈,张队长说了,我要是当上优秀售票员就送我去学开车。”
“傻孩子,那是男人干的活儿,你怎么总惦记啊!你平平安安的,妈才高兴。”
“妈,11路车队就有一个女司机,我在站前广场上看到了,真神气。”
母亲笑笑,摇着头,去厨房帮我拿来了凉好的酸梅汤。#p#分页标题#e#
我喜欢开车,更喜欢琢磨车上的零件。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外表沉静的我真的有点儿奇怪。一看语文书,我就发呆,不论现代还是古典我都不喜欢,可是对父亲的那本《汽车维修和养护》,我是百看不厌。我也经常付诸于行动,下班时经常留在大院里,看老师傅修车,帮他们递着检修的工具。
又是一个大晴天,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都不想出门。这一天是我独立工作的第一天,和我一车组的是陈师傅,他三十几岁的年纪,老实寡言。我想这一定是父亲从中协调了,他想我好好工作,跟陈师傅一样变得稳重成熟。自从我正式上岗,每天生活在单调枯燥的生活里,如果不是怀揣着当司机的梦想,我想我应该坚持不下来的。而且,从那天开始,我和张伟没有了交集,也一直没有正式见面、好好地说上几句话。偶尔在大院里遇见,也只是轻轻地点一下头,匆匆而过,只记得他的笑仍旧很阳光,依旧有阳光的暖。
因为心底的信念,我的坚持得到了领导的认可,做为车队最小的售票员,在那一年的年终表彰大会上,单位给了我一个特殊的贡献奖以资鼓励,我也终于如愿以偿,被车队送驾校学习,即将成为一名真正的女司机了。
‘三’
再见张伟,我己经是一名女司机了。
父亲在我上班的第二年的秋天,晕倒在调度室内,送去医院虽然很及时,人活过来了,因为脑出血的后遗症,左侧的肢体动作障碍了,他不得不退休,离开了他的一直坚守的岗位。那一天,我看到拄着拐杖的父亲,在母亲的搀扶下,黯然离去。
那一年,我却成了车组唯一的,最年轻的女司机。第一天上岗,我早早地来到了公司大院,拎着水桶,拿着拖布,把我的大客车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多少年我都把那辆车的车牌号码437当作我的幸运数字,以至于我第一次为自己买车时,找人办理了一个437的号牌,只不过在它的前面加上了两个英文字母而已。
张伟是第一个来恭喜我的人,这让我很意外,想想我们虽在一个车队上班,一年的时间也就碰到了几次,是用手指头数得过来的次数。
“厉害的乔雅,要不要我陪你一天。第一天上道,你可别紧张。”他的笑依旧有阳光的味道。
“你有时间吗?下午还是你的班吧,太累了。”我心里很想有人帮我一下,让我放松一下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情,可嘴上还在犹豫。
“没事,你哥我身体棒,我陪你几天吧。”
有了张伟的陪伴和指导,我进步很快,一个月后我可以自由地操纵着大客车,也能在预定的时间里跑进终点站了。手,也不再紧紧地握着方向盘,紧张地浸满了汗,回到家肩膀酸痛得抬不起来。
单位开工资,是大家最高兴的事,我更是满心欢喜。当售票员时每个月36.5元,当了司机,每个月可以拿到42元,还差4元就相当于中专毕业生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从劳资科出来,正好遇到了张伟。
“张伟,我请你吃饭吧,感谢你这一个月对我的帮助。”我兴奋的脸上一阵阵的燥热。
“好,那就明天吧。”他微笑的看着我。
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饭菜很简单,只是去公司附近的天津包子铺,张伟说他衷爱包子。我们要了两个炝拌菜,我现在还记得总共花了2块8毛钱,最后还是张伟抢着付了钱。那一天我才知道,他是张队长的儿子,母亲是国营大企业的会计,怪不得觉得他总是无忧无虑的,因为他是独子,有一个姐姐,比她妈妈还疼他。
张伟虽然话少,但是说话很有条理,做事情也比较细心。从那天开始,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本来我们车队年轻人也很少,这使我们走得更近了。张伟年长我六岁,我从那天开始叫他哥哥。
‘四’
我的大客车漆掉了又刷上,刷上又掉,它渐渐地变旧了,我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二十四岁那年春天,父亲再次发出脑出血,安静地走了。家里没有了顶梁柱,顿时乱做了一团。姐姐那一年考上了研究生,母亲的小摊市场动迁,要添上不少钱才会有个经营的摊位,没办法和大姨和三姨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合作经营。无形中,我的收入稳定了家里的动荡状态。
汽车公司承包改革,是九十年代的亮点,三人包一台车,抢时间、多拉人、提高企业效益成了大家努力的方向。那一年,张伟主动提出和我一组;那一年,他跟我说,他一直在等着我长大;那一年,我苦涩的日子里有了一丝曙光,那就是一直站在我身后的他,支撑着我坚强地走下去。
因为没有儿子,母亲在和大姨和三姨合作开的商店里总是受气,等我串休日过去,她们又对我像亲人一样,我更是没办法张口。
张伟那年已经三十岁了,他的母亲为了他的婚事急白了头发,不得以他才和家里公开了我们的关系。
“小伟,按理说,乔雅是个不错的女孩。可是乔师傅一去世,她们家的日子太难了,姐姐念研究生,她妈妈在摆摊,你以后去扛房梁啊,妈舍不得,你看燕儿对你多好,一直在等你。”他母亲第一句话就代表了她的态度,两个字,反对。
张伟愣愣地看着母亲,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其实爱没有条件,很简单地就爱了。只是,母亲心脏一直不好,他不想让母亲担心和生气。他用沉默代替了回答,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张伟第二天还没到单位,我就接到了通知,和陈师傅又分到了一个班组。我知道,这应该是张伟的父亲在转达他们的意见,我的心瞬间沉进了谷底。每个车组都是两个司机,一个售票员,离开了张伟,我觉得自己瞬间没有了工作的激情。下午四点收车时,张伟在大院里等着我。
“小雅,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吧。票,我己经买好了。”我看着他微笑的脸,一时间很是无措,我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张伟一直在安慰我,或许时间能冲淡母亲的偏见,他跟燕儿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但始终当她是妹妹,可能燕儿一直想嫁给他,让他母亲有了执着的想法。
花开花又落,我们的情感依旧胶着在一起,没有结果。母亲和大姨的合作宣告结束,可是,大姨说经营亏损,母亲开始投进的钱也没拿回来,这无疑是给我们艰难的日子雪上加霜。母亲回到家里,茶不思,饭不想,很快消瘦下去了。突然有一天夜里,母亲在一阵急促的咳嗽中,大口大口地呕着血,我在慌忙中把她送进了医院。#p#分页标题#e#
“根据病人的陈述和今天的症状,我们初步诊断是胃出血,我们先对症治疗,把血尽量止住。明天早上做进一步检查,如果胃溃疡严重,那必须做手术,你准备一下手术的费用吧。现在,你先去把住院费交了,病人需要输血,多交点吧。”医生说话很平静,可是我此刻却心慌不已。把我们所有的积蓄交了,够今天的住院费用,万一需要手术怎么办?
我先跑回家,把母亲用手绢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三千元钱取了回来,交上住院费。安顿好母亲,我让护士帮忙先看着,骑自行车两个小时来到了姐姐的学校。天已经露出鱼白,校园里已经有人在晨练,我跑进了姐姐的宿舍,接她回医院。那一天,我跟本忘了累的滋味,当我出现在公司的劳资科,已经是上午的十点钟了。
“刘姨,我能向公司借钱吗?我母亲需要手术。”北方的秋天也变得寒凉了,我却不停地擦着汗。
“乔雅,只能预支三个月的工资,你去找队长签个字吧。”
我拿着借据找张队长签字,他深深地看了我两眼。
“乔雅,这些够手术费用吗?”
“还,还差一些。大夫说,需要再交二千元。”
“其实你是个好孩子,只是日子太难了。这样吧,我借你一千元,你先帮你妈把病看好,其他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谢谢队长,我还要请一周的假,回来我一定加倍努力工作的。”
出了公司的大门,我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看着被风吹得湛蓝的天,还有那飞舞盘旋的落叶,我的泪顺着面颊落了下来,心里再添荒凉。
‘五’
术后半个月,母亲出院了,不过她更虚弱了,只能为我看家做简单的饭菜。姐姐想停下自己的学业,出去工作,我们没有同意,我把她先送回了学校,告诉她,明年她毕业让她来养家。
我和母亲商量着,决定卖掉父亲留下的老屋,那三间红砖的大瓦房,曾经是我们的骄傲。我把房后的父亲为我们建的存粮存东西的小棚子收拾出来,和母亲搬了进去。
还清了债务后,我决定自己去创业。母亲一直落泪,埋怨着自己羸弱的身体。
去单位办停薪留职的那天,我遇见了张伟,他眼睛通红,胡子拉碴,也没有了那阳光般的笑容。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他低沉着声音问着我。
“没来得及,况且,也没必要让你陪我担惊受怕的。”我尽量放慢语速,来平复内心的不安。
“乔雅,你拿我当你的什么人?我是最关心你的人,你知道吗?”
“关心有什么用吗?我现在需要钱养家糊口!”我知道我要走了,以后我们两个人就更不会有什么结果,想让他死心,早点结婚,便故意刺激他。
“你怎么变得这么市侩了?”
“我一直是这样子,是你没发现而已。对了,我停薪留职了,准备去摆地摊了。”
“你不是最喜欢车,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工作嘛?干嘛去当二道贩子。”
“跟你说了,我需要钱,你懂吗!”我气愤地转身,泪水顺着我的眼角飘了下来,灼痛了我的脸,灼伤了我的心。
那一天,天阴沉沉的,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乔雅,我和你父亲是老同事,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张伟的母亲坚决反对,而且她心脏一直不好,我和孩子们都很担心她……有些话,对你确实有点儿过分,可是我只有张伟一个儿子,我不得不考虑得周全些。你能体谅张叔叔的苦心吧?”
‘六’
我和母亲做了一个冬天的准备工作,为此我还去了一趟广州。九十年代中期,经济迅猛发展,我成了二十五岁就下海的小潮人。
在建材市场的周边,我租了一个小平房,开始了我的自由职业生涯。母亲看店,我出去谈价格,取货,送货,日子虽然忙碌些,却能维持一家的开销。张伟从那次拂袖而去,我再也没见到,听说他当了先进标兵,听说他和燕儿的感情很好。
第二年,姐姐毕业分配到了省医院,当上了内科医生,那时的工资不高,但是我们的日子还是开始好了。母亲只是性格懦弱,对水暖配件还是相当了解,渐渐地我们的小店生意也有了改观,有了一些比较固定上货的顾客。
那一年的夏天,我的店里来了一位特殊的顾客,一开口就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开始的几句话我没听懂,他拿出了几张彩色的宣传材料给我。PVC管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艰难地说着普通话,坐在一旁的母亲听明白了,给他倒杯水,然后告诉我。原来他是新型管材的厂长代表,姓施,是来推广这项目的开发。可是,北方还没有人用过这种材质的管材,跑了很多家,竟然没有人搭理他。我让他把文件留下,又留下了他的传呼号码,找了一个在建材市场附近的小旅店让他住下了下来。那天,我拿着资料去建筑学院去找我们邻居的刘哥,他是姐姐心爱的人。
刘哥看着材料,眼里露出了惊喜。
“小雅,这是好东西,我前一段时间去南方开会,他们那已经开始用了,经济实用,我看以后北方城市也得用,铁管子成本高,反霜还溃烂,早晚得被淘汰出局的。”
得到了刘哥的认可,我的心活了。我急忙去旅店找那位口齿不清的施兄,告诉他,我愿意做他的代理商,前提是我资金不足,需要厂家的货物支持。我们沟通的条件欠缺,但是结果令人满意,半个月后,第一批管材到货,我也开始了新的工作。
第一个工程谈下来,我用了整整一个半月的时间,从不喝酒的我,在应酬的饭局上,突然发现了我海量的潜力,陪一些大男人们推杯换盏却从未醉过。第二个工程是跟市里比较出名的建筑公司合作,因为我的同学在公司里主管建筑的部门,这次不但管材得到了很好的推广,也为我打开了良好的销售渠道。我立即飞往广州,再次找到施兄,把省内独家代理权签了下来。
虽然销售有了起色,我大量的进货,实际在手里周转的钱并未见多,有时候,我连夜跟车给工地送货,里着军大衣和装卸工人们一起躺在装满管材的车上,一呆就是一天。我皮肤变得黝黑,看上去很瘦弱,其实我的手臂很有力,为了节省开支,我会和工人们一起搬卸管材,四米长的PVC管,一捆十根,那重量搭在我的肩上,很快的我的肩膀上有了血泡,继而形成厚厚的茧。跟车去工地,经常回来时已经是半夜。#p#分页标题#e#
有一天,一连卸了两车管材去工地,回到店里,脚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我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突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我手里拿起一根管材,像门口走去。打开门,一个熟悉的味道钻进了我的鼻腔,淡淡的烟草的味道,我瞬间朦胧了双眼,望着站在门口的张伟,眼里的热泪顺颊而落。
“傻丫头,今天怎么不着急回家。在这睡着了,多危险。”张伟他紧紧地拥着我,轻声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去送货了?”我抬头看着他,任他抬手擦干了我眼角的泪水。
“我每天会来看看你,哪像你这么狠心?”他用手点着我的鼻尖。“丫头,这活太辛苦,不适合女孩子干的。”
“我想试试,成功了,就再也不用愁钱养家了。”我伸手环上了他的腰。
那天晚上,张伟把我送回了家,我们一路聊着,我笑着,忘记了疲惫。
‘七’
张伟也开始了他的创业之路,先是先进车组,再到先进个人,他也是满脸的春风得意。他一有时间,就会来帮我装卸管材,每次握着我长着厚茧的手,他的心都会痛。
“小雅,你再等等我,我再和母亲做工作,等我们结婚了,我一定不让你再受这样的苦。”
每次我都会微笑着告诉他,只要我们在一起,干什么工作都是最好。或许是因为再次得到了张伟的支持,我更加有了干劲,守着建材商店,一天也不敢休息。每天都盼着有人来订货,每天都去城市里的建筑工地去洽谈业务。
第二年,厂家在东北设立办事处,施兄第一个想到了我,在他的帮助下改善了办公环境,销售的门市也挪进了建材市场的中心地带。为了扩展业务,我开始招聘一些销售和管理的人才进驻公司,让业绩稳固上涨。事业小有成绩,让我欣喜,姐姐和刘哥在这一年喜结连理,更是让我和母亲感觉到了春天的温暖。
张伟要结婚了,这是我从厂家开会回来后接到的第一个消息。一时间,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问问他,为什么再一次欺骗了我。
我一个人在江边独行,马上就二十七岁的我,在奔波中早已忘了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张伟家一直生活平稳,应该很难接受我这样的人走进他的家庭,扰乱了他们原有的生活秩序。可那爱也可以去改变吗?我茫然了。
知道我出差返家,张伟约了我。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他落泪,他的母亲用“命”来威胁他,如果他不娶燕儿,她就不去治病,也不吃药,一直到生命的终结。
我那时不知道用怎么的语言来安慰我自己,我已经事业有成了,而燕儿还是商场的服务员,可是张伟的母亲就是不同意他和我来往,这件事一直成了我心里的结。
我们一杯杯地喝着酒,从来不醉的我,那天喝醉了。张伟要送我回家,可我却执意回办事处,我们在那一夜一起醉倒在床上……
‘八’
张伟第二月要举行婚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本想把这个高兴的事情去告诉张伟,我们再做一次最后的努力。可是,刚刚敲开他家的门,他的母亲根本没有让我们见面。
“你是乔雅?张伟马上就要结婚了,哪有时间见你。我已经让小伟的父亲转达我的意思了,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
我茫然地看着这个满脸愤怒的妇人,声音有些抖着说道:“阿姨,您怎么会对我有这么大的偏见呢?我和张伟只是彼此喜欢而已,没有影响你们任何人,您怎么会对我这样不公平呢?”
“你是严娟的女儿吧,你回去问问你的母亲,她会告诉你的。我是张伟的母亲,我叫林红。”说完,她摔上了房门。
我那天是一路走着回家的,忘记了坐车,耳边一直回忆着张伟母亲的话。推开家门,母亲迎了出来。
“二丫,你今天这又是跟着卸管子去了,那不是女孩子应该干的活,你别省这些钱,把自己累坏了。”母亲看我进屋,先给我倒上了一杯白开水。
“妈妈。你认识严娟吗?”
“严娟?哪个严娟?你怎么突然问起了严娟?有什么事吗?”
“她是张伟的母亲。”
“啊,她是张伟的母亲,怎么没听你爸爸说呢。二丫,你和张伟的事情,你就放弃了吧,严娟她死都不会的答应的。”
母亲坐在我的对面,给我讲起了他们的故事。原来,严娟和母亲是最要好的同学,一直到毕业她们都形影不离。母亲在二十二岁那年,遇见了父亲,他们可以说是一见钟情的情感。但是父亲的条件不好,家里孩子多,而且他是老大,负担很重。外婆因为母亲的执拗差一点和母亲断绝了关系,因为那时候,母亲的邻居邹刚喜欢母亲,他是严娟满心喜欢的男孩子。那个年代封闭,人们也很执着,外婆一心一意地想促成母亲和邹刚的婚事,在大院里大肆宣扬。严娟知道后,和母亲大闹一场,她根本不听母亲的解释,从此和母亲断绝了来往。
此后经年,母亲依旧嫁给了贫穷的父亲。严娟也经人介绍嫁给了张伟的父亲张达,邹刚远走他乡,一直未回到这个城市。爱情的失败,让俩个曾经的闺蜜分道扬镳了。那恨一直在严娟的心里,可是母亲一直觉得自己很无辜,曾经找同学去解释,严娟根本听不进去。
我和张伟的事情,成了她报复母亲的手段。我默默地看着母亲,觉得这样的故事只能发生在他们那个时代,其实很多误会是可以解除的,只是那时的他们都处于中国最混乱的年代,一切都来不及说清楚,外面已经开始轰轰烈烈的运动了。严娟嫁给张伟的父亲,因为成分不好,在文革期间又受了不少的苦,她心头的怨恨更重了。
听了他们的故事,我知道一切在我的身上也都来不及了。张伟还有一周婚期就到了,我伸手抚上小腹,这里有了我们的孩子,那一夜,我失眠了。我在不停地问自己,这么多年,我和张伟是彼此深爱的,我不能不要这个孩子。可是如果要了这个孩子,我将被大家议论和唾弃。怎么办?
最终,我做了一个最大胆的决定,我要留下他,作为我们爱情的见证。况且,我也学不会再去爱了。我用三个月的时间培养锻炼业务经理,告诉母亲去厂家学习半年,我去了广州,在那里我生下了儿子小亮。#p#分页标题#e#
我领着儿子回来时,正值春节。我抱着刚刚满月的小亮回到了家里,母亲和姐姐都吃惊地看着我。
“雅雅,这是谁的孩子?好漂亮!”我听出了母亲语气里的轻颤。
“妈妈,他是我的儿子,我以后会和他一起生活。”我语气平静,因为经历了千辛万苦我才顺利地生下了他,我要和他相依为命。
母亲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孩子,眼里噙着泪。“雅雅,你何苦这样啊?!”
木已成舟,母亲不再埋怨了,而是一心帮我带着亮亮。春节过后,我们悄悄地搬了家,我知道母亲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保护我的孩子。
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中,因为有了亮亮,我变得更加努力了。
‘九’
当新世纪的钟声敲响时,我给自己定下了更大的目标,我要实现前店后厂的直接销售方式,引进设备,彻底脱离了厂家这根拐杖,降低本市的建筑成本。此举得到了各位开发商的支持,也得到了银行贷款的支持。
这一年,我拥有了自己的车,是一款商务的别克汽车,车牌号选的是437,我对这个数字充满了回忆。这一年,一个朴实的中年人走进了我的生活,他叫李家豪,是我聘任的主管生产的部长。他工作踏实,从管线生产,到施工中的热熔操作,都很熟练和精准。工厂成立,从选址到车间开始运营,他一直在亲力亲为,每次提出的建议,都是工厂在调试阶段出现的比较关键的问题。开始,他和大家一起居住在厂房的宿舍里,和工人们一起吃住,业余时间也在矫正工人们在操作上容易出现的误差。工厂很快走上轨道,他功不可没。
我回家曾经叨念了几次,母亲却把他纳入了未来女婿的队伍,对他进行了“调查”。他,四十岁,因为妻子带着孩子出国,一去不复返了,前年回来跟他办理了离婚手续。母亲坐在我的对面,像汇报工作一样的认真,我禁不住地笑了。
“你笑什么?趁着亮亮还小,你赶紧找一个,我看这个李家豪不错,他家是湖北的,兄弟姊妹多,可以留在我们家里,多好。另外,他还有技术,人也憨厚,你不要总想着不实际的事啦。”
“妈,你这是干什么嘛?我又不是非结婚不可,我已经有亮亮了。”
“亮亮,他只是个孩子,他也需要父爱。等孩子大一些,管你要爸爸怎么办?再说了,人家张伟都结婚好几年了,你何苦难为自己。我也不看好他的性格,男人没担当,我看家豪不错。”
母亲经常在周末的时候打电话邀李家豪来家里吃饭,没想到他还有一手好吃的菜,这更符合了母亲的要求,因为我最不喜欢进厨房,做的饭菜让人难以下咽。
“乔雅,小亮亮很可爱,应该送幼儿园了。”因为他观察得比较细致,儿子每一次的成长,成了他跟我谈话聊天的话题。
“是啊,我总是在忙,忽略了他,这孩子越来越淘气了。”
“你别太累了,多和孩子在一起,孩子成长最需要母爱。如果你相信我,你在家里远程监控,我多干些。”
“家豪,我是一个不会过日子的女人。这几年忙忙碌碌的,把家扔给了母亲,亮亮也是和母亲更亲近些。”
“我听伯母说了,这些年你很不容易的。你已经很优秀了,一个女人干事业不容易。”
“我母亲跟你说了我的故事没有,我曾经因为爱留下了亮亮。”
“嗯,你那时得多有勇气啊,才决定自己带着孩子过日子。”
我望着窗外,想着那年为了躲避闲言碎语,我和母亲连续搬家。我也不想让张伟知道这个孩子,我更是生活的小心翼翼,那段苦日子终于熬过去了,我的心却老了。
六年的时光在我身边悄悄滑过,我和家豪在亮亮上幼儿园那年结婚了,或许,我真的被他的真诚打动了,还有他对生活的那份恬淡。我们没有奢华的婚礼,也有一些人在猜测亮亮就是家豪的儿子,所以他千里迢迢来到了东北。他们杜撰了N个故事,我们都一笑了之了。
‘十’
这么多年过去了,张伟在我心里还是初遇时的模样,我的记忆定格在他的阳光般的笑容上了。这笑容伴我走过了这么多年,现在的他生活的怎样?听说当了领导,但是汽车公司改制以后没有了他的消息。每次看到亮亮那张酷似张伟的小脸,我都会问自己:后悔吗?紧接着,我会再回答自己:孩子是无辜的,我要努力让他幸福!
这一年的夏天,我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她就是张伟的妻子燕儿。
“我是燕儿。”当她进门自己介绍自己时,我才从她的五官中看出来,这个布满沧桑的脸真的是属于燕儿的。
“这些年企业改制,家里波动大,况且张伟一直病着,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张伟身体一直很好的,怎么会一直病着?”我的心不由得轻颤着。
“结婚后,他一直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第二年就接任了车队的队长职务。可是,企业整改,大批的员工下岗,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苦闷时,喝上几口酒。开始,我没有阻拦,但是后来,他的肝功有了问题,医生多次劝告他忌酒,可是他自己不在乎,还是和大家一起豪饮。这次,已经是肝硬化了,医生让换肝,要不他活不了几天了。”
不知道是处于同情还是因为他以前对我的深爱,我跟家豪商量后,还是决定去看望他。病房里静悄悄的,张伟枯瘦的脸看着窗外,目光有些呆滞。
“张伟,你看谁来看你了?”燕儿看到我进门,就对着床上的张伟说着。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到我,眼里有了一丝惊喜。
“小雅,你来了。”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角的晶莹。
我和医生做了一次深谈,最后决定送张伟去天津换肝,希望能挽救他的生命。那一天,我送他和燕儿登上了南去的火车。那天,燕儿拿着我给她的银行卡,泪流满面。我的身后,还有他的父母,他们相互搀扶着,也是同样的在哭。
手术归来的张伟,身体依旧未见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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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你要好好地配合医生治疗。”
“小雅,太晚了,我一直在努力,可是有些事情我努力也达不到,有些事情过去了,后悔也是无用。”
“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生活里还有好多东西值得你去留恋。还有你的父母,还有燕儿。”
“我是个没用的男人,不能娶我爱的女人,也让爱我的女人伤痕累累,受尽苦楚。企业在我的手上垮了,好多兄弟姐妹在企业改制中下岗,生活颠沛流离,我看着心痛啊!小雅,我是不是一个最失败的人?”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我用心爱着的男人,曾经是那么的阳光。可是,现在却成了一个等待死亡来敲门的人,我的眼里无泪,但是心却在滴血。家豪也觉得张伟没有求生的欲望,这对他的治疗很不利,一直商量着让我带亮亮去看看他,我心里一直很犹豫。我也不敢正视张伟那双绝望的眼睛,只能默默地为他祈祷。
接到燕儿的电话,是在半个月以后,窗外飘着雨,风已经有了秋寒的味道。她说,张伟想见我,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单。
我冲出了家门,家豪带上了亮亮。再次来到这个让人窒息的病房,张伟静静地躺着,桌上的监测仪不停地在变换着监测数据。
“张伟,我来了。我是小雅。”我俯下身,在他的耳边轻唤着。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使劲地挑着眼皮,定定地看着我,又看看我身后的家豪。
“小雅,你要幸福。”声音很小,我却听得很清楚。
“小雅,亮亮。”家豪把亮亮领到了我们身边,我轻轻拉起亮亮的手,放进他的手心里。
“他是亮亮,我们的孩子。”我再次俯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道。
他抬起头,那一刻,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光芒。他看着小亮亮,指着他,“小雅,若爱可以重来,多好。”随着声音的低垂,他扬起的手臂慢慢地落下……
我的身后,再次传来他的亲人痛哭的声音,起起伏伏,伴着我的泪,在那个午后,无尽地流淌……
作者: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