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一个陕北黄土高原的庄稼人,一位淳朴善良的农民。
2010年大学毕业后,我从西北陕西来到遥远的东南福建工作。这些年,越长大,离家的日子越久,对家人、对故土的思念与眷恋越深。我知道,无论我走在哪里,也永远走不出那片黄土地,走不出故乡的窑洞,走不出母亲的心。
——此文献给我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母亲
一、母亲是一位农民
母亲这大半辈子没有走出大山,年复一年地在这片黄土地上耕耘劳作种庄稼,那个小山村就是母亲的整个世界。有时,我会开玩笑说母亲见识浅薄,视野狭窄。
现如今,生活好了,吃穿不愁,年龄也越来越大了。多少次反复相劝,劝母亲不要再那么辛苦劳动,不要拼命打工,多休息静养为好。可母亲不听。
“娃,咱是农民、庄稼人,农民就得劳动,不劳动不种庄稼,吃什么?”。
“农民!农民!农民怎么了?难道农民就没有安享清福的权利吗?农民就不可以理直气壮地抬起自己的头吗?农民生来就是受苦的命吗!”我有些激动。
母亲不语,悄悄地的落泪了,好一阵子不跟我说话。
母亲有自己的道理。农村人忙活惯了,闲是闲不住的。母亲说,开春了,不找点营生做焦躁得心慌,我还年轻,胳膊腿利索,开辟几畦荒地,种上玉米、土豆、南瓜和蔬菜,等到秋天收回来就可以好好吃了。或者去工地上当小工,搬砖头、和(huo)水泥都行。庄稼人,只有双脚踩在土地上,手上沾点土,脚上带些泥,脊梁骨才能稳稳地撑起来,心里才会踏实。咱又没缺胳膊没少腿,既然能劳动,干嘛偏要窝在窝里等着发霉。
娃呀,咱就是个农民,这一点,你永远不要忘记。你看那城里人,吃喝好了就宅在家里一动不动的,什么高血糖高血脂的,得病了吧?遭报应了吧。老天爷看着呢……
再说,你们姊妹都还没有自己的家,我和你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哟。
说到这里,母亲的嘴角重重地噘了一下。我猜,母亲一定又在心里暗暗地告诉自己:儿女不成全,劳动不能歇。
劳动,为什么母亲的生活里只有劳动?劳动,无休止地劳动。
我知道,这是一位农民骨子里的农民意识,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农民意识,你甭指望改变她。母亲的世界里只有黄土、大山与庄稼,以及猪娃、鸡仔和那头只知道低头耕地和拉车的老黄牛。母亲的身上永远书写着繁忙与劳动的字眼,她把改变家庭面貌和改变生活状况的全部希望,寄存在自己的力气里。
苍天知道她的付出。在母亲心里,农民、庄稼人,就得像牛一样的劳动,像土地一样的奉献。只要活着,只要还能站起来,生命就应该属于土地,属于庄稼,属于儿女,属于这个家。如果有一天,生活的狂风暴雨把她淹没,那么,也愿意淹没在这片黄土地里。踏实,安然。
也许,一味的好言相劝、设法“逼迫”、单纯地靠自己的判断企图改变她的世界和生活轨迹,结果并不一定就会如你所愿。过去,大家都过得恓惶,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如今,生活好了,可不知为什么,日子还是如此艰辛负重。我甚至不知道我这样是爱她还是会害她,我也不知道这是爱的伟大还是另一层面的悲哀。
二、母亲是一个文盲
母亲没读过书,不识字,是个文盲。
文盲不等于没文化。有时候,恰恰是文盲给我们上了一堂人生的文化课。我认为文盲二字本身并无褒贬之分,就比如,我们会不自觉地给予不认字的伯伯婶子力所能及的帮助、善意的理解甚至萌生心底的同情,但我们把反感、排斥和厌恶的目光投向没文化的人。诚然,不能想当然地把文盲与“没文化”联系在一起。
春节回家,亲戚朋友聊起我那遥远的工作地,然后不禁感叹:路途遥远,探一次家实属不易。我想,心头最无奈的是我的母亲,她既有对亲情的不舍,还有对距离的迷茫。
我告诉母亲,从福州到西安路程是2000公里左右,坐飞机只要两个半小时,快得很。
母亲茫然地抬起头,似懂非懂道:“噢,从老家到县城差不多也是这个点”,然后又摇摇头,有些疑惑,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
我知道,母亲不能理解2000公里到底有多远,这个直观的数字在母亲眼里其实并不直观,她只知道这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一段很远的距离。到底有多大、有多远,她说不上来。
“那你爹去县城打个来回的功夫,你是不是就可以飞到外国去了?”,母亲疑惑地问我。
“这得看从哪里起飞,飞往哪里。如果是从丹东飞平壤的话,那可能都不足一个小时”,我说。
“平壤是外国吗,怎么是中国名字?我说的是外国”,母亲反问。
“这——”,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这样下去,母亲还会有一连串的疑问。比如,飞机为什么会钻到云里去,云的上头是什么,以至于天有多高,宇宙有多大……
很多时候我在想,母亲心中的距离到底是什么样的。就比如,西北荒漠到东南沿海的距离是个什么概念。我试着通过换位思考来走进母亲的世界,希望用形象的比喻让母亲直观理解。结果是没有结果。也许母亲有自己更为形象的判断,也许母亲对于距离的考量只能停留在想象中,就像外国有多远,天空有多高一样。或者,她早已把这个具象的距离演变成了我两天一夜的归途,以及被她在想象中无限放大了的艰难旅程。
我不说母亲的疑问有多么无知和幼稚。如果站在你跟前对你发问的是一个小学生,面对那充满疑惑的眼神,你这个大学生该如何解释清楚。而眼前,母亲是个不识字的农民,从未踏进过校门,知识层面还不及一个小学生。她不需要多么专业的书面理论,只要一个能感觉到的直观轮廓。但是,在生活层面以及精神层面,你这个大学生还真是嫩了点。其实,谁无知谁幼稚已经很明朗了。也许母亲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天再高也高不过一个农民的脊梁,宇宙再大也大不过庄稼人的心。#p#分页标题#e#
三、执拗的母亲
作为儿子,我希望母亲过得好;作为晚辈,理应孝敬老人。然而,两代人之间似乎永远有一层厚厚的隔膜与一段永远的距离,这种距离,不只是西北荒漠到东南沿海的距离,而是两代人思想与观念的距离,是心与心的距离。
这几年,不知多少次好言相劝,请母亲来我工作的地方看看。一来让母亲看看我这些年在外头干什么,吃什么,住得怎么样,生活得好不好。哪个当妈的不惦记孩子的饥寒冷暖。二来趁母亲腿脚利索,坐坐飞机,转转大城市,亲身感受一回真实的远方到底有多远,也算做晚辈的尽一份孝心。然而,母亲总有自己推脱的理由:晕车、城市那么大,自己又不识字,出去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外地人不好相处、听不懂外地话、南方太热、没有亲戚朋友,没人拉话……
其实,我知道,这里头只有两点最真实:一是怕花钱;二是我还没有成家,她不息心,故不肯如此心安理得的“消遣”。这两点,母亲都没有直说。
今年开春,煤矿上营生不好找,母亲勉强打了两股零工就没活可干了。天气暖和了,我再三劝母亲随我到福建来看看,看看山,看看海,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我盘算好了往返路线,吃,住,行都没有问题,恭候母亲大人起驾光临。
电话里我再次劝母亲:春运一过,正值淡季,机票很便宜,客流也少,反正又没有营生,正好到我这里来住上一段时间。
母亲又开始推辞:开春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全村人都在忙,咱怎么能闲着出门转悠呢。上村的王婶子已经找到了一份洗碗的工作,我再伺等看看有没有营生。窑洞后头的几畦菜地得灌点底肥,要不长不起庄稼。院子里的篱笆墙得翻修一下。还有,大黄肚子里的小崽子快要生了,走了没人照料,会被冻死的……
“我的亲娘,难道你的娃都不及一窝狗崽让你留恋?”我有些无语。
“你这个娃娃咋这么不懂事,开春了,咱受苦人得干活,不干活手痒痒。春种秋收,这是天地法则。来你那里人生地不熟,我会憋疯的”。母亲反过来说起我了。
“你再不来我会疯掉的!”,我有些气愤地嚷嚷。
“这回你再不来我就不干了,明天就辞职回来算了!”我愤愤地说。
母亲没有再回应,只是自言自语:这个娃娃真不懂事!
我无言,沉默。也许是我真的不懂事:你不懂母亲的内心世界,你不懂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你不懂一个农民对土地的感情,你不懂一个农民对劳动创造价值的理解,你也不理解一个农民对儿女那份拼命三郎、歇斯底里、至深至重的爱。
最后,我还是没能说住母亲。
母亲以一句“秋后有空了再看”结束了本次“不愉快”的“谈判”。
无奈,面对如此执拗的母亲,计划不得不再次落空。
四、流泪的母亲
这些年,母亲的泪水都流在了春节后。
仍然记得五年前我毕业离家去外地工作时的情景。那时候的我,心比天高,壮志凌云,渴望远方,傲气矫情,一心想着无限风光在险峰。春节一过,我即收拾好行囊,雄赳赳,气昂昂,心儿已飞向了那个梦想的远方。起身时,我看到母亲悄悄地擦去了眼角的泪花。我纳闷:妈呀,我这既不是上战场,也不是去当兵,更不是去服刑,干嘛跟生离死别似的。我是出去工作挣钱去了,您老应该骄傲才对。当妈的一定是高兴地落泪了。
其实,我错了。
年轻人,心在远方,梦在远方,这本身没有错,但你不知道为人父母对子女那份永远难以割舍的真情。如今,每逢春节后,送行的路口,离别的车站,母亲的眼角总是挂满泪花,却还要强颜欢笑,告诉你:娃,放心去吧,不要牵挂家里。现在才深切的体会到,当初自己决绝的选择远方,殊不知,父母眼中有泪,心中带伤。
一个人在外边待得时间久了,越长大越孤单,内心深处的孤单。渴望回家,却又害怕回家,害怕相聚后的别离。我不知道此生还有多少时间能跟父母团圆,又要经历多少次离别,还有多少泪要流。
五、母亲的人生哲学
母亲没读过书,不识字。诚然,请不要对她讲什么所谓的人生哲学。一位朴素的农民,她不愿意冒着风险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养上一只猪娃,就要过一个肥年;撒下一粒种子,就要收获一个秋天。任凭世事风云变幻,只要守着一方土地,就不会被饿死。一位朴素的农民,她只认这个理。这,就是她的人生哲学。
我的母亲,文盲母亲,执拗的母亲,流泪的母亲,黄土地里的农民母亲。母亲此生无传奇,却是我永远的神话。
结束语:感怀
这些年,感觉我和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想想五年前,我刚毕业,单纯的认为,青年人,凭着一腔热血与激情,可以在外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改变自己的人生,改变家庭的命运。于是,毅然决然的选择了远方。然而,时间飞逝,容颜见老,年轻的锋芒被现实打磨的没有了棱角,如画的梦想在岁月的尘埃里渐行渐远,渐行渐模糊。日子像一株被秋霜打过的秧苗,灰不溜秋的,不痛不痒的过。
这些年,为了工作,为了生活,为了那个所谓的梦想,坚持在异地奔波。流逝的日子里总感觉自己变老了,老去的不只是成长的年龄和暗淡的面容,还有一颗原本年轻而火热的心。这颗心落不了地,就永远是流浪。当心中有了牵绊,当有了自己的小家,当不得不为了工作和生活选择远方,背井离乡,为了自己和家庭拼命奔波之时,前行的步履自然会沉重许多。到那时候,我还能有多少时间常回老家看看。当父母老了,生病了,孤单了,我能不能守候在跟前,左右相伴。
方明白:爱与不爱,孝与不孝,都是知易行难。
我该如何爱你——我的农民母亲,我的父母双亲。
作者:塞北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