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冬至 · 晴 · 冷
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咧咧寒风,宣告着这个季节的属性。
浙江冬至吃汤圆,这个习俗在我的老家是没有的。虽然有句话叫入乡随俗,但身在异乡,即便是融进了节日的氛围里,体味着别样的习俗,然而家乡两个字,仍旧像是一根无形的丝线,绕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老家冬至是要祭祖的,就如清明节必须要扫墓。
大约是冬天到了,气温骤然寒冷,需要给故去的先人烧去丰厚的纸钱,让他们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里,也能过一个温暖的冬天。这是我的猜想。
记得小时候,父母出门在外,但每年到了临近冬至的时候,他们都会从千里之外的城市赶回老家,带着我们姐弟三个去山上祭祖。
也不一定非要在冬至这一天,可以提前,但不可推后。就如过生日一样。生和死,是这世间最为隆重的事情,推后了是不吉利的。
我们村子里的人家大都姓任,像我家一样姓吴的只有三四家,并且还都是有些亲戚关系的。听父亲说,我们吴家原不是这里的,饥荒的时候,爷爷的父亲跟着他的兄弟和同乡逃荒到了这里,后来便在这里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所以我家的祖坟不多,最为古老的,就是爷爷的坟头了。祖爷爷也葬在那一片山林里,但坟头早已寻不到了。那时候因为天灾死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饥荒泛滥,活着的人自顾尚且不及,所以很多人都是随便找一块荒地就匆匆下葬了,若干年后,后人连他们的坟茔也找寻不到。
我没有见过爷爷,听奶奶说,我父亲十二三岁时,爷爷就病死了。
爷爷年轻时身体很好,寒冬腊月都能在河里游泳,一天能抽两包烟。正因为如此不爱惜,所以病来如山倒,正值壮年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丢下奶奶带着四个儿女孤苦伶仃,他一人驾鹤西去享乐了。
每每提起爷爷的时候,奶奶总是埋怨的。
小时候每年在爷爷坟头烧纸的时候,奶奶总会絮絮数落上几句,说自己养大四个儿女的难处,说爷爷走得太早,不负责任。
我那时候真的以为奶奶是怪爷爷的,并且私心里也觉得爷爷这么做是不对的,若不是他那么早去世,奶奶应该会少吃很多苦。家里的日子也不会这么难过。
那时候真是幼稚,居然觉得爷爷是故意去得那么早,好像生死是由得人选择似的。
现在每每想起奶奶站在爷爷坟头,絮絮数落着睡在地下的爷爷生前种种不是的时候,总会觉得无比心酸。
责怪肯定是没有了。生死不由人。我早已明白了这个道理。
当时的奶奶必定比今日的我还清楚。但是对于死去的人,除了责怪他去得太早,又还能怎样呢?
与其说奶奶是在怪爷爷,不若说是在怪老天吧。怪老天太早将爷爷从人世间收走。
但若是怪起老天的话,似乎就有些苦大仇深的意味了。所谓天意难违,日子还得往下过,还指望这老天能多给些眷顾。老人家都是迷信的。
所以老天一定是不能怪的。
也只能怪那沉睡在地底下的人了。因为也只有他,不管奶奶怎么怪,也都不会记恨的。
奶奶,你是不是曾经这样想?
爷爷的坟头不好找,没有墓碑,又地处偏僻,每次都要找很久才能找到。
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七拐八弯,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一丛又一丛的荒草,等到看见那块立在坟茔后头的的大石头时,父亲才终于确定,就是这里了。
爷爷去世的时候家里真的很穷,穷到一块墓碑也买不起,所以就只有葬在这块巨大的石头下方,好让子孙们以后来相认。
奶奶总是说,老头子,等我去见你的时候,就给你立块碑。家乡的风俗,坟头是不能随意动的,除非是家里有人故去。
那时候每每听见奶奶这么说,心里总隐隐觉得害怕。我不相信奶奶也会跟爷爷一样,长眠于荒草丛生的地下。没有经历过至亲离去的我,对于死亡是心存侥幸的。总觉得死去这件事情,永远不会降临到我身边的亲人身上。
但是事情并不会因为我的担心和不信,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三年前的那个秋天,中秋节的第二天,卧病在床接近一年的奶奶终于去了爷爷的那个世界。而属于爷爷的那块墓碑,也在奶奶下葬的那天,立在了他的坟前。
我记得奶奶下葬的第二天,父亲拿着奶奶的身份证去了楼顶,一个人坐了好半天。父亲下楼的时候,看见我,他微微别过脸,用袖子在眼角擦了擦说,楼顶风大,沙子真多。
我知道父亲一定是流泪了。
奶奶的葬礼中,作为长子的父亲一直跟着负责操持的老人忙前忙后,没能像姑姑和母亲她们那样嚎啕大哭一场。只有在奶奶离去的那个深夜里,我看见父亲脸上流着两行清泪。之后便只有在奶奶的棺木入土的时候,我看见他哭了,仍是克制着的,跪在奶奶的墓碑前,哭得很小声,肩膀微微耸动。
直到葬礼过后的第二天,我发现夹在奶奶遗像上的身份证不见了,于是高声叫父亲,之后便看见他从顶楼走了下来,眼睛红红的,表情比在奶奶葬礼上看起来还要悲伤。
我诧异地望着父亲,说,奶奶的身份证……不见了……我越说声音越小,生怕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更加伤心,在我面前哭起来。
我从没见过父亲哭,也不想看到,我突然感到很害怕。
幸而父亲终是没有哭,他说,烧掉了……人都没了……留着身份证……又有什么用……
我看着父亲苍白的脸色,说不出一句话。
时至今日,我仍旧觉得奶奶的身份证没有被烧掉,而是被父亲珍藏起来了。那天我发现放在奶奶遗像上的身份证不见了之后,是那么的惊慌失措。那是奶奶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证据,如果连这个也没有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证明,这个纷繁美丽的人世,她曾鲜活地来过。
仅仅是那一方冰冷的水泥墓地么?再加上一张苍白的黑白相片?这些都是她故去后才有的,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奶奶生前的一切衣物,都已经在她故去四十九天时,跟那堆纸扎的屋子和家具一起烧成灰烬了,留下的,也就唯有那张身份证了。
我不信父亲会舍得烧掉,但也没有追问,因为不忍。
那张已经微微卷曲泛黄的第一代身份证上,奶奶没有名字,姓名登记的是吴王氏。那时很多女人都是没名字的,只有一个夫家的姓氏,便是一个女子的一生。
两个姓氏相叠的名字,是“从一而终”最为深刻的诠释。
说起来很惭愧,自奶奶故去之后,我都没有回去过过冬至,都是父亲回去扫的墓。
农村人大都重男轻女,作为孙女的我,没有被要求去承担祭拜故去亲人的责任,而我,也就这么逃避着。
其实是很不敢去奶奶的墓地的,虽然自奶奶下葬以后便一次也没有去过,但那块冰冷的墓碑,只要一闭上眼,还是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在此之前从未经历过至亲离去的我,至今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奶奶离去的现实。
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这样逃避下去。
只要那块刻着奶奶生猝年的墓碑,不具象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可以说服自己,奶奶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而已,就像那个算命先生说的那样,变成了一只鸟,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里飞翔。
就如那张泛黄的黑白身份证,我不追问,它就没有被烧掉,只是被父亲小心翼翼地珍藏了起来,藏进时光的最深处,那条最窄的纹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