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下楼,左拐,是通往我单位的主干道,步行通常需要十五分钟。冬天,有一半的路程十点之前见不到阳光,屋顶的雪融了,泥水自上而下溅在门口,堆起小山一样的冰,正月底还消不完。山上的连翘花都黄了,院子才组织人破冰。冰更黑了,像是洗过碳的污水。
路对面有一排大垃圾箱,每天早上,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垃圾。我站在道牙上,顾盼良久,等到百米之外都没有车辆才敢横穿马路。
我姐家的房客负责搬运垃圾桶,他厌恶这份工作,曾希望我跟有关单位领导说说,换个干净的活儿干。“不是怕吃苦,我喉咙眼细,看见垃圾就想吐。”我没说,我一直认为他比较懒。
我在这个上百户的小区住了十二年,除了共同拥有的空间,有两家因为非去不可的原因登过门,整个院子和我并无交集。绝大部分人我不认识,没有交流。但不意味着我性格乖张内向,不好交流。我是个爱热闹的人,希望与人较好,但大家都忙。出出进进,都要给张叔和他屋里的人们打个招呼摆摆手,他门房人稠,中年老人闲人,围着火炉喝茶说话,是个信息集散地。我想我的大名曾在这些人唇齿间频繁说起,张叔一定替我说过公道话。他时常起身,从窗口伸出头来和我聊几句,嘱咐我保重。我能感到他是有意的,有些话与其是说给我听,倒不如是给别人表明态度。有段时间,我内心并不强大,需要温暖。
前夫和他全家都住在这个院子,离开婚姻的风潮还未降温,我最大的贡献就是给院里人本来就热闹的生活增添了饭后谈资。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二百块钱交给张叔,让他按月扣取物业费。他问我:“你放心我?有几家人,跑几次都要不下钱,我就断他的电,我都告到县长那儿了。”
单位的车没办停车证,按规定不能进院子,但张叔对我通融,一旦车回来,马上抬起杆子放行。
“你人自觉,轻易都不进来,卸个东西有啥哩。”
不自觉都不好意思了,这么照顾我。
担心管线漏水淹到楼下,就想给张叔留把钥匙,拜托他隔三差五上楼看看。没好意思说。小区里六栋楼几百口子人,水呀电呀卫生呀,安全监控呀,事多,不好给他添乱。
我这人缺乏好奇心,做事习惯直奔主题,从不左顾右盼,也不喜欢打扰人,不愿意在人家既定的安排上唐突的破一个洞。这是我不串门不走动的理由。
临街头一家是理发店,整条街上,我去的最多。后来头发长得快,尤其是刘海儿,需要经常剪剪。
理发师精瘦干练脾气好,再忙也不冷落无事闲聊的熟人。“烟在那儿。”“自己泡茶哦。”“吃了么?里间有锅盔呢。”手艺呢,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合适得体的有,弄得人光秃秃不好出门的也有……我一度想换个地方把自己收拾洋气些,城里的几个店都试了,还不如他。关键是方便,回来看他店里人不多,打个招呼上楼,放下包包,喝口水下楼,脚一迈就到了。
他称我姐,先问我急不急。这是有原因的。有好几次,刚刚洗湿头发就有了公务,急急忙忙吹干走人。如果不是很耗时的活儿,烫发啦,焗油啦,我又赶时间,他会征求顾客的意见,先替我弄。插了几次队,就不太好意思,尽量把理发安排到晚上。
他问过我能不能钓鱼,去年我告诉他不能,还在休渔期,禁垂。今年他没再提这事。
去年秋天我去理发,他母亲就坐在我左边的小凳子上,孙子骑腿上,用一把大塑料梳子给奶奶梳头,他太小了,够不着,奶奶的头发被拽的乱七八糟,不时“诶呦”一声。他回头断喝,老人家又嫌他声大吓着孩子。我发还没理完,老人就跟儿媳和孙子睡觉去了,手里大兜小兜的行李,我看见一棵很大的白菜,还听到一句熟悉的词语:“这一疙瘩是煮锅豆儿。”
“煮锅豆”,我妈常说,她在世的时候,稀饭里总要煮些红豆绿豆板豆,锅快开的时候,舀瓢凉水扬,汤水立即变红了。我不爱喝稀饭,嫌碗多洗锅麻烦,就给父母定了牛奶,我妈非常厌恶,说她想吐。后来才知道原因,我妈不会喝牛奶,她把牛奶放到锅里热一热就喝了,根本没煮熟。反正是不喝了,后来就只拿这事跟人炫耀了。九十年代初,喝牛奶还算奢侈事。
就在那个晚上,理发师心情很好的问我水库能不能钓鱼,还说他媳妇怀了第二胎,她妈上来照看。
“要不是媳妇怀孕,我妈还叫不上来呢。老两口守着二十亩玉米,不够收割机一天收。”
“故土难离嘛,你老了就知道了”我帮他妈解释。
他说:“知道知道,问题是我妈还好,我爸心脏有问题,屋里就两个老人,万一有事跑都来不及。我多理几个发他俩都吃不完。”去年剪一个头十块,今年涨价了,二十。
今年夏天,我想起他的孩子,他先红了眼圈,说生了个女娃,他妈走了,娃还没上世就去世了。
“我妈冬里又回去了,她说要把屋里的猪鸡都卖了,家具门户收拾好,过罢年都上来,她伺候我媳妇月子,我爸接大的上幼儿园。腊月二十三下午我回去,我妈给我装了一大堆东西,肉、馍、鸡、油糕、菜,手工挂面,她怕我忙的吃不上饭。还晒了一袋梅干菜。我姐一半我一半。晚上回来刚进门,我达就打电话说我妈栽倒了,紧赶慢赶往回跑,我妈就不行了…当初要是听我的话,住在城里,离医院近,保险能救过来。”我也落泪了。
他再没提过钓鱼的事。
我把理发时间排到晚上还有另一层意思,他店里人多,理发的、串门的,啥事都没有的,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啥人不缺,啥故事都能听到。
有两个小年轻,口齿利落有凭有证的骂单位领导多蠢,骂熟人多吝啬,请人吃饭快结束的时候装醉爬到,或者被电话叫走一去无返,吃烤红薯遇见熟人,赶紧塞进衣服里头,把咯吱窝烫了个泡。
一个女孩,让理发师照我的发型剪,与她一起的男孩就凑到我跟前说:“姨,她要剪你这发型你就把她头发拔了。”“为什么?”我乐于和他们说话。“你看她那柿饼脸,就像让人塌了一沟子,扁平扁平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您这么好的发型安她头上全给糟蹋了。”一屋子人全笑,女孩就满屋子追着她这个搞怪的同学打。有时就想,我要多这么几个快乐开朗的孩子多好。
年轻人爱聊朋友,聊谁和谁谈恋爱,聊钱不够花又不好意思跟父母伸手,聊汽车,聊旅游,聊吃饭,也有满嘴仇恨骂婆婆骂男人骂他家所有成员都不是人。听起来也有趣。中年人爱说儿子媳妇和别人家的儿子媳妇。很老的人几乎不到理发店里来。
#p#副标题#e#和理发师非常熟,但还不知道他姓啥叫啥。
第二家店卖五金,我常在他家买砂纸和锯条,他就好奇,问我干什么用,我说玩,他更好奇。玩啥?玩木头,玩石头,玩大理石。他听不懂,我想他也听不懂。我喜欢用一些木石边角料、树根枣核儿刻一些东西,不具实用价值,但解释这件事,又需要很多话,他也未必想得通。本来想把单位采购放在他这块,一是方便,二是他懂行,比如修油锯,修发电机,他都会。三是照顾邻居。他并不积极,不接受记账,又嫌开票麻烦。
第三家是南方人,加工铝合金门窗,做的纱窗寿长不过半年,我最不待见他。说话几里嘟噜,比葡萄牙语还难懂,性子又凉,言语少,你跟他说半天也难得搭腔,但他生意挺好,时常见他占了大半的人行道忙活,电锯声在人神经上慢慢的割。
对面是水暖公司,小吕兄弟俩经营,雇了四五个帮手。家里暖气时常有恙,打个电话,三五分钟人就到了,而且上门的往往就是老板本人。
如果不赶时间,我会去对面看看梅子,前段时间她胃有问题,瘦的厉害,最近胖了。她说:“我这个月长了九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