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着她。
我觉得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那掩在腋下的长串的盘花衣扣,也不认识她那罩在网里的沉沉的发髻,我更不认识她那像尖角的花瓣样的脚。
我不认识她那走路的姿势,好像是脚上有着深深的疼痛,也许一阵风过,便可能将她吹倒。我也不认识她那种眼神,好像是阳光一般的温热,又好像是梅雨一般的幽暗。
我不认识她,但是她却在我的眼前摇晃着。她在忙碌,她又在忙碌,她总在忙碌。如果一直看着她,便会觉得生活便只是忙碌,人生便只有忙碌。忙忙碌碌才是日子,忙忙碌碌才是活着。或许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或者她竟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我好像也已经听她说过好多遍了。
生活就是忙碌,对于她来说生活从来就是忙碌。
依稀记起了往昔。
在那恍如梦境一般的往昔岁月里,生活曾经不只是忙碌,那时候生活还是游戏,可是后来游戏便偷偷地溜走了,只剩下了忙碌,忙碌成了她唯一的生活内容。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便换成了忙碌呢?是从母亲去世之后。母亲死了,母亲那么早就死了。母亲死后,她的生活便忙碌起来。她仿佛已经成了一个母亲,一个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一个呆在父亲身边的小母亲。她辛勤地做着母亲舍弃了的许多事,做饭洗衣缝衣,打扫屋子整理家什,喂鸡喂鸭。农忙时节,她还要下田里去,她要和父亲和弟弟一起耕作。民以食为天,尽管她并不知道这个句子是从哪里来的,但她却能明白农田和粮食的重要性。
她尾随在父亲的身边,不时地照看着身畔的弟弟。她就那样在浑厚的泥土里奔忙着,有时低下头盯住自己的脚。那时候,她的脚不像尖角的花瓣,她的脚上也没有痛苦。
然而她的脚终于还是变成了花瓣,她的脚上终于还是有了痛苦。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便要拥有女人的姿态女人的美,尽管那样的美只是一种如风俗一样的习惯。她要有一双花瓣样的脚,因为别的女孩子都有那样的一双脚。邻居的婆婆说大脚的女人没人要,她便害怕起来了,虽然她并不太清楚没人要和有人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只是不安着,那不安或许是来自她的本能。她的本能告诉她,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终极目标便是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女为悦己者容,她并不知道这句话,但她却有着那样的心理暗示。那种心理暗示是宿命还是模仿?好像也无法做一个分水岭似的区别。
她的脚上终于有了痛苦。
她的脚终于被缠成了尖尖的角,可是她却感觉不到满足,她还是忐忑不安着。有时候她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悄悄地观看着自己的脚,看来看去也无法将那双脚看小。她的脚太大了,于是她便开始想起了很多女人的脚,她将她见过的所有女人的脚都想了一遍,而所有女人的脚都很小。她的心灰暗下去。
在那灰暗的情绪里,她又一次看见了他。他仿佛就立在她的面前,他好像已经看见了她的大脚。她就像被吓着了似的猛地将脚藏到了衣裙里面,然而她又笑了,那笑苦苦的,像她做得苦瓜汁。
她没有看见他,事实上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他了。
记得小时候,她总是常常看见他。她依稀又望见了她光着小脚,和他一同站在水田里的样子。混浊的水里映着她的红花样的小脸,还映着他的星星一样的黑眼睛。她出神地看着水中的他,而他却不看她,他已经将他白皙的手臂伸进了水里,一下紧一下地探摸着,于是她也便随着他弯下身去,她的手也如他一样伸进了看不清的水底。水底很凉,水里仿佛很黑暗。水里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而在那个好像与她和他隔绝的世界里,藏着许多像秘密一样的田螺。他喜欢田螺,他更喜欢在水里摸田螺。她知道。她知道。只要他喜欢田螺,她便也会喜欢。只要是他喜欢摸田螺,她便会随着他一起摸。她看见他的手快速地浮出了水面,如两道耀眼的白光一样举到了阳光里。她的双眼亮晶晶地盯住他的手指,在那白白的手指上托着一只田螺,小小的身体是暗绿色的,而且还有些发黄。他的眼睛瞧着他的田螺,就好像在瞧一个无价的宝贝。
她和他摸过很多田螺。
她记得她和他摸过很多田螺。
她想她应该和他摸过很多田螺。
她微笑着低下头去,目光忽地又落到了自己的脚上。她的脚太大了,她的脚太丑了,他一定会嫌弃她的这双大脚,或许他早已经嫌弃了,因为他不肯回来。
他一直都不肯回来,自从订了婚后她便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她幽暗地抱住自己的脚,她的手指使劲地掰住了脚趾。脚趾用力地向后蜷缩起来,她有些高兴了,但是一松开手,脚趾便又如膨胀一般胀大了。
她颓废起来。
她觉得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然而他还是回来了。
她终于出嫁了。
她谨小慎微地迈着她那双在她看来是太大的小脚,颤颤地走近了他。她悄悄地察看着他脸上的颜色,但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她不知道他是否嫌弃着自己的脚,她不知道,可是她终于成了他的人,她是他的女人了。她生了他的孩子,她是一个真正的母亲了。
她在忙碌。
她依旧在不停地忙碌着,只是这忙碌更换了地方,这个地方便是她的新家,也是她生命里真正的一个家。这个家是属于她的,这个家好像真的只是属于她的,因为他又走了。
自从成婚以来,他便常常不在家。他总是不在家,他总是在外面。她不清楚那外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外面,在她的想象里,外面就是家门外的那座石桥之外的地方。那个地方她也去过一两次,她记得那里的石板路也记得那些密密的人群,她想他必定就是在那样的外面。
他不回来。他很少回来,仿佛这个家并不是他的家,而只是他偶尔才会经过的一个客栈。
家是她的。
家只是她一个人的家。
她独自管理着她的家。她依旧在忙碌,她依然要生活,而生活还是忙碌,生活从来都不曾改变。
鸡又在叫了。
她睡在床上,有时朦胧有时清晰地听着那叫声,那叫声就如一种拔地而起的歌声一样,从沉寂中一束一束地升起来。她坐起身来,她下了床,迈着那双尖尖的小脚走向了厨房。
每一个清晨都好像是新的。
每一天的厨房也都仿佛是崭新的。
她的小脚停在静寂的灶台边,双手像昨天像很久以前那样伸向锅碗盘碟伸向柴米油盐,而那些锅那些碗那样米那些盐似乎也都在等待着她的手,它们好像一直都在等待着她,就像戏文里的奴仆在等待他们的君王一样。
很多的时候,
#p#副标题#e#她都觉得自己像一个君王。她的天下就是厨房,厨房就是一个女人的天下,她就是这个天下的女皇。又有些时候,她觉得她并不只是一个女皇,她还是别的人,那种人的名字她叫不出来,然而她却能感觉到那样的一种人存在着,但那种感觉并不恒久,仅只是一瞬间,仅只是一个如流星般的闪念。更多的时候她没有感觉,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只是在忙着,忙着烧火忙着切菜。火在锅底下跳动,仿佛带着一种快乐。火在自身的燃烧中永远都好像很快乐。米在沸水中辗转,如同在经历着煎熬般的苦难,但是米仿佛也很快乐。米在那种苦难中经历了裂变,于是便更加饱满更加晶莹璀璨。米有了香味。菜在刀下也经受着破坏一般的苦难,可是菜同样很快乐。被切碎的菜从刀刃下奔跳出来,好像是急着要去向另一个世界似的快乐着,如同一个个天真无邪的小孩。
她感觉着它们的快乐。
她做着各种各样的饭菜。她不知道自己怎样就会做那么多的饭菜了,好像也并没有谁真正地教过她。母亲那么早就死去了,她根本来不及将她的女儿培养成一个女人,但是没有了母亲的培养,她依然成为了一个女人,她依然学会了做各种各样的饭菜,也许那便是一个女人的天赋,也许那便是每一个女人都会具有的才能。
她在忙着做饭菜。
她的小脚微微地有些发麻了,但是她依旧不肯停下来。她的眼睛满怀深情一般地看着自己做好的鱼做好的炒酸菜做好的米饭做好的糕饼,就像一个男人在看他种出的麦子和稻米。女人对食物总是充满了感情,就像男人对土地充满了感情一样。只是她却吃的很少,她做出来的饭菜好像只是为了孩子为着别人的,她并不为自己做饭菜。她仿佛也不很喜欢吃自己做的饭菜,她好像只是喜欢做饭菜的过程,那种制作饭菜的过程好像早已经将她的灵魂喂饱了。
她喜欢制作。
秋天里,她便总是在制作咸菜。秋天是一个万物归家的季节,她摇晃着身体奔波在丰满壮实的蔬菜之间,就好像是一个拥有了无数珍宝的女王。她细致地挑拣着蔬菜切着蔬菜洗着蔬菜。蔬菜大多都是一些娇嫩的生命,娇嫩的生命总是活不长久,而她却要让它们活得长久。她要让娇嫩的蔬菜活下去,活到落雪的深冬,活在冬日那萧条寂寥的餐桌上。她将弄好的蔬菜小心地一层一层地铺到瓮里去,就好像在做一种神圣的仪式。在每一层蔬菜上都洒上盐,盐真是一种好东西,盐就是蔬菜可以重新活下去的秘密。
她将蔬菜装满了墨色的瓮,然后便叫来佣工,让他洗了脚进去踩。那时候,她总是立在瓮外看着,看着蔬菜在那双男人的大脚下渐渐压缩下去,心里仿佛也生出了一种沉沉的结实感。
除了制作腌菜,她还做各种各样的糕饼。中秋节到了。中秋节又到了,中秋节到了便要吃月饼,于是她便开始做月饼。每一年她都要做月饼,就像年年都会有中秋节一样。
她坐在厨房里做着月饼。那月饼里有不同的内容,她喜欢做不同内容的月饼,她喜欢月饼里包含着不同的风味。月饼总也会有不同的风味,就如同每个地方的人都有各自的风味一样。食物其实是有着自己独特个性的东西,她默默地想着,尽管那种思想并不清晰分明,但是它的基点是相同的。
月饼被她那双总在忙碌的手做出来了,有豆沙的有枣泥的有肉味的。她把不同的味道的月饼摆到供桌上,摆到祖先与佛像前。她将她做的月饼叫做团圆饼。她的双眼在注视着她的团圆饼,在那个连天上的月都团圆了的日子里,连地下的祖先都团圆了的日子里,他依旧没有回来,她和他仍然是缺着的。
她将别人送来的月饼挂到屋梁上,她天天看着那种她不曾做过的硕大的月饼等待着他。她希望他回来能吃到这么大的月饼,那月饼是从城里买来的,想必也是他喜爱吃的,只是他一直都没有回来。当那个挂起来等待着他的月饼终于被女儿一点一点地吃掉以后,他还是没有回来。
然而她又开始忙着制作桂花酿了。
桂花很快便要开了,她天天地惦念着。她的目光总是盈盈地绕在那棵缀满了花蕾的桂花树上,她在等待那些花蕾绽开,她在等待桂花开放,她还在担心着雨会落下来。
桂花开放的那一天,雨是不能下的,她默默地祈祷着,于是雨便没有下起来。在桂花绽放的那个日子里,那个日子是金黄的,就像桂花已经将那个日子侵占了一样。她仰着头,看着那满树的金黄满树的灿烂,忍不住高声地喊叫起来:桂花开了啊!桂花开了啊!
男佣工听到喊声便都走来了,他们将一块一块的篾席铺到桂花树下,将它的荫影全都盛了起来。树杆摇动了,成群的黄花雨一样地洒下来。
她快乐地爬到竹篾上,和女儿笑着捡桂花。金黄的桂花如麦粒一样堆满了竹篓时,她便将竹篓搬到太阳下。桂花微微的晒干了,她把瓦钵端出来,桂花夹着蜂蜜装满了瓦钵,然后瓦钵便被封死了。将封在钵里的桂花送到阴凉的角落里,等待着它们的演化,那便是她最心满意足的时候。
可是她还在忙碌,她又在时时仰望一棵树,那棵树上已经开出了硕大的白玉兰。她在等待白玉兰的谢落,她在等待它的掉落,而白玉兰也总会掉落下来。它慢慢地落着,一瓣一瓣地谢着,就像是一个女子的卸妆,带着某种神圣气味的卸妆。她立在树下,等待着每一片花瓣,她在等待着一朵花的全部花瓣。每当一片花瓣落下时,她便忙忙地赶过去,仿佛是要抢在地面前头似的追着那瓣花。拾起来的花瓣全收到了她的厨房里,她开始做面饼。放了白玉兰花瓣的面饼,那饼里有了白玉兰的香。
冬至的那一天,她总是在泡酒。她钻在厨房里泡着她的八宝酒。看着荔枝,枣,桂圆,杏仁,陈皮枸杞子薏仁米全泡到罐里去后,再加上几枚橄榄,随后她便心满意足地将罐子封好了。
从厨房里出来后,她还在忙碌,但是那种忙碌又像是一种休息。她觉得她是在休息,如果说在厨房里的忙碌是为着别人的,那么现在这种忙碌便只是为着她自己的。她觉得那样的忙碌只是为着她自己的,因为那好像是一个完全地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她在绣花。
她独自坐在她的世界里绣着花。世界很安静,没有喧哗没有任何的声响,世界仿佛已经静止不动了,只有花朵在开放,只有花朵在她的指尖上无声地涨大着。
如同做饭菜一样,她很早以前便学会了绣花。从很早以前开始她便在绣花,她不知道她究竟绣过多少花了,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绣了很多花,只是从前绣的花现在大都不见了。和开在枝上的花
#p#副标题#e#一样,绣出来的花也会褪色也会消亡,凡是花都有凋零的时候都有消亡的日子。枝上的花落了,还要再开,绣出来的花褪色了,她还会再绣。
她从不曾停止过绣花,绣花就是一个女人的功课。
她在绣花。
午后的阳光寂静地洒在窗外,她独自坐在窗前,看着手指上的牡丹越来越丰满。牡丹是富贵花,有人说她就像牡丹,有一种富贵命。
她微微地欠了欠身,然后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屋子。屋子里很宽阔,屋子里也很拥挤。宽阔的是地,拥挤的是桌子和柜子。但不论是哪里,都是那么静。整个屋子里装满了寂静,就好像她不是在一个家里,而是在一个深深的潭底。她是一个人。她觉得她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
手中的针忽地滑了下去,绣花针径直坠落到了地上,地面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鸣叫。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回来了。
她转头去望窗子里的天空,天空灰茫而飘渺。她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正在做些什么。她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
她木木地弯下腰去,捏起地上的绣花针。
她边绣着牡丹边想他。绣着花的时候,她总是会想他,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从前她在等他回来,现在她也还在等他回来,只不过从前她是一个姑娘,而现在她是妻是母亲。
手下的牡丹越开越大了,她的寂寞仿佛也随着那朵花越来越深了。也许绣花本来就是一件寂寞的事,或许生为一个女人本来就是一件寂寞的事,可是有些女人却好像不寂寞,就像那个女人。
他身边有个女人。
她知道他身边有个女人,最初只是隐隐绰绰地听说有,后来他便写信承认他有。她恨那个女人,她也恨他。但是她的恨像春天的雪花一样不长久,她无法长久地去恨他,她恨不下去。她总是恨不下去,因为他是她的丈夫,他是她的孩子的父亲。能嫁给他,仿佛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她不能太贪心。她不能太贪心。
她放下针线。
她轻轻地来到了佛堂里。
她双膝跪到了蒲团上,双手合到胸前,开始诵念佛经,念大悲咒白衣咒,念心经念金刚经。她的心静了下来。
佛说逆来顺受,她便要逆来顺受。做一个女人便要逆来顺受,做一个爱着丈夫的女人也只能逆来顺受,或许爱本来也是一种逆来顺受。
她爱他。她的爱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爱,也是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的爱,而他却不爱她。他不喜欢她的小脚,原来他并不喜欢她的小脚。他喜欢大脚的女人,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有一双大脚。他也不喜欢她的头发,他不喜欢她那包在丝网里的圆球形的发髻,他嫌她一年只洗一次头发,但是她从来就是每年的七月七才洗头发,她身边的所有女人都只在每年的七月七洗头发。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不喜欢一年只洗一次头发的她。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不喜欢她。
她从蒲团上立起身来,慢慢地靠近了供佛的桌子。桌子上焚着香,插着花朵,花朵下面是小碟子,小碟子里是各种各样的糕点。
佛啊!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她摇着身影步出了佛堂。
时候不早了,她还有别的事要忙。她要缝补衣衫,她似乎也总是在缝补衣衫。衣衫总是会破,孩子的衣衫更是常常地破着。
她从角落里搬出了两个竹篓。
她将竹篓放到自己的膝边,然后缓慢地揭开了上面的盖子。五颜六色的布片如一堆绚丽的颜料一样溢入了她的眼帘。她仿佛有些发怔似的注视着那些色彩,就好像是掉进了一个美丽的颜料的世界里去了。
她的手指伸向那些颜色,她开始寻找一片与女儿破了的衣衫相搭配的碎布。彩色的碎布在她的指缝里翻动着摇曳着,就好像是无数的珍宝一般。这些零碎的布片就是她的珍宝,这些零碎的布片就是一个女人的财富。一个女人不能没有它们,就如同一个女人不能没有绣花针一样。
她终于像寻宝一般地寻到了一片想要的碎布,她总是能从那些丰富的碎布里找到她所要找的一片碎布。碎布像一块崭新的颜料那样贴到了女儿的旧衣上。其实女儿有新衣,但是她总是将女儿的新衣收进箱子里舍不得让她穿。她总是让女儿穿补了又补的旧衣衫,一个小孩子用不着天天穿那么好的衣衫。一个孩子如果天天穿着新衣衫,便让人有点不安,总觉的她将来的福气会减掉了。在日常的生活里,新衣都好像不是用来穿的,新衣穿在平常的日子里总有一种浪费的感觉。新的东西似乎都不是拿来使用的,新的东西好像只应该被珍藏起来,让它们躲在阴暗的隐秘的柜子里盒子里继续保存它们的那份美丽。新的东西好像只是为了保存它们的新鲜才存在着的,如果看着它们那么新鲜美丽被蹂躏在阳光下空气中,心里好像就会有一种痛生出来。
她补好了衣衫,又开始拼被子。
她有时就会像迷恋一种游戏那样的拼起被子来。她常常将那些美丽的碎布拼成一条又一条美丽的被子。她的手指忙碌地翻捡着碎布,她在寻找颜色相和谐质地也相差无几的碎布。做着这样的工作时,她的心里便漾满了快乐。每找到一片合适的碎布便像是找到了一个鼓胀的快乐。她把无数彩色的碎布一针一针地连缀起来,连成了一片美丽多彩的田,连成了一个丰富绚丽的世界。
那一年的春天,她始终都在缝一条被子。
那不是一条普通的被子,那被子上全是碎布。她一日复一日地翻捡着那些碎布片,碎布片并不是往日的那些碎布片了,它们全是丝绸,它们是碎绸片。她细致耐心地将那些软的像粉面滑的像猪油一样的绸片捏在手上,比了又比,看了又看,然后再俯下头去小心地缝着。一片又一片的丝绸被密密的针脚连缀到了一起,所有的碎布都被她的手拼接到了一起,它们不再是零碎的,它们是完整的整体,它们以那种零碎的形状合成了一个统一的全体。它们不再是无用的碎布,它们成了一条绚丽夺目的华贵的被子面。
他的生日就快要到了。
她深深地俯下身去,伏在床上缝那条复杂美丽的被子。窗外正是春天,春天的迷蒙的光仿佛也渗到了华丽的被子上。她觉得她的心里也好像沾了那春光,异常的柔软异常的温润。
她想着他。
她边缝着被子边想着他,恍惚间她觉得他就是她眼前的这条被子,而这条被子也便是他。
她不知道那条被她称作富贵被的被子究竟用了多少块绸片,她只记得她竹篓里的绸片是全用光了。她的宝藏空虚了。
被子送走了。
缝好的被子离开了她的手,带着她的温度她的气
#p#副标题#e#息走上了去向他的路。那条被子终会越过千山万水去到他的身边去,他终会看到它摸到它,它也许会被他覆在身上,夜夜温暖着他。她的眼睛湿润了,被子比她强,一条被子的命运要比一个女人的命运好的多。
他的生日在六月。
六月里正是荷花绽放的时节。她想起那一年他回家来时,恰好是六月,于是她便托人到城里采购了一束荷花。她将荷花恭敬地插到净瓶里,供到了佛前,祈求佛保佑他身体康健。后来荷花谢了的时候,她便将花瓣收起来放到面饼里去,而他却不肯吃,他说吃荷花的是俗客。
他嫌她俗。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那么俗,可是她喜欢做俗事。柚子成熟了,她便要做柚碗。她让孩子们爬到柚树上去,小心地将柚子放在篮子里吊下来,接着她便开始做柚碗。用刀细致地划开柚子的腰,随后再用指尖挑,一点一点地把手指探到柚子的内里去,直至将柚皮和柚肉全部地分离开来,再找一个差不多大的瓷碗撑进柚皮里,放到有风的地方吹着。柚皮渐渐地干了时,便可以盛东西了,糖果,花生米或者别的小零食,那些小零食总会沾了一种清香,那是柚子的清香。
她还爱做莲蓬烟管。她做得莲蓬烟管总是送给她的老父亲。她的老父亲爱用她做的那些东西,她的老父亲不会嫌她俗。
他嫌她俗。
然而,他并不常回来。他总是不回来。他不回来。
有时候,她觉得他走得太久了,她忽然生出了不安和空茫,于是她便想写信给他。她想让那薄薄的纸打通她和他之间的仿佛已被阻塞的路。她去找来女儿或者是女儿的老师,她对着他们低垂的头滔滔地说着家中的琐事。她一边诉说着一边望着某个地方,就好像她是在望一种远处,就好像是在望某种记忆。
她的双眼凝望着远处说了很多话,说完那么多话之后,她的心便仿佛重新获得了安宁。信被人送出去了,她便等待他的回信,但是他的信总是回给女儿的。他不给她回信,他在信中也不提她。她痴痴地坐在一边听了很久,也没有听到一句写给她的话。
他的心里没有她。
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她。她记起他们刚成婚的时候,他送给了她的一支梅花发簪。她将那个发簪从盒子里拿出来,细细地看了又看。梅花还是那么娇艳那么新鲜,她总是让它藏在盒子里,她舍不得戴它。还有翡翠耳环,那也是他从前送的,但她也舍不得戴。金手表一直放在枕下,并不是为了看时间,而是为了听那种铮铮的声响。时间并不在表上,对她而言,时间在鸡鸣里,时间在太阳和月亮里,她不需要从一只表上去看它。
这几件饰物便是他给她买的礼物,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有时想着,觉得好像是前世里发生的事。
他不肯回来,但是却派人来接她和女儿了。他让她们到城里去,他仿佛做了什么高官了。她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样的高官,她只是想着她和他终于是要团圆了。她去了城里。她来到了他身边。她看见了他。
天天都能见到他的时候,她才明白她离他究竟有多么远。她和他之间已经横亘了一条看不见边际的路,从前她总以为那路是千山万水,而现在她才发现并不是那样,在她和他之间还隔着比千山万水更遥远的东西,只是她说不清楚,她不知道那种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不懂。
她不懂这种繁华广大的城,她也不懂他。这个城不是她的世界,他也不是她的他。有那么一些时候,她会突然瞥见他的笑,那笑软的像糖甜的也像糖,她从没有看见他那样笑过,他从来都没有那样甜而软地对她笑过。她悄悄地侧过脸,瞟着她。她瞟间了她的腿从旗袍里露出来,那么白那么长。她瞟见她脚上的鞋跟像一个细长的酒杯样的被压在地面上。他在朝着那个女人笑。他那甜软的笑是从那个女人身上生出来的。他是为她而笑的,她得不到他那样的笑。
她是一个乡下女人。
她只是一个乡下女人。
终于她又回到了乡下,她又回到了她的忙碌中,她又回到了她的生活里。
她又开始做饭菜做糕饼,她又开始腌制蔬菜又开始绣花补衣拼被子。秋天里她又在等待桂花开,又在担心雨会落下来。冬天里她又在泡酒又在收集腊月里的雪,她又天天在佛前念各种经文。
时光如水一样地流着,她在轮回一般的忙碌中渐渐地苍老下去。她正在从那种忙碌中消失,她正在从那种遥远的生活里消失着。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宽大的衣衫仿佛带了微微的风,柔软地轻扬着。她的发髻有些下垂了,她的小脚颤颤地摇着,她正在走向远处,她正在混入远处那苍茫的云烟之中,即刻便会和那云烟融成一片了。
我在看着她。
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的光阴她的命运,但是我却好像认识她的生活她的忙碌。我好像认识她,一直都认识她。我认识她的桂花酿玉兰酥,我认识她腌制的那些菜,也认识她绣的那些花,我还认识她的寂寞。我认识她跪在佛前的那些心情,我认识她独自坐在一棵树下时突然的发呆和突然的叹息。
我认识她。
我认识她,一直都认识她。
我看着她那伸向云烟处的身影。那身影却忽地停住了,她回转身来,她仿佛也在遥望着我,她好像也已经发现了我。那时候,我忽然看见她的身上分裂出了一个女人,又分裂出了另一个女人。她的身上分裂出了无数的女人,那些女人密密麻麻地排在她的四周,于是她便消失了。她和那些女人融成了一体,她成了她们,她们也成了她。
她们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