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散尽,大地坐进夜色。
母亲喊了一声,点亮。父亲点亮,土墙瓦屋烛光摇曳。这烛亮传染,远远近近的几处低矮土墙屋和几座木板屋也跟着亮了,丝丝缕缕的亮光透出木格花窗和枞木板门的缝隙,流泻一地温馨。呼娃唤崽声,石磨声,劈柴声,剁猪草声,牛圈里水牛的反刍声,猪圈里猪的抽呼声,羊棚里羊的响鼻声,鸡窝里鸡群挨擦的振翅声,夹了院坝边几声狗吠沉入丝丝缕缕的亮光,紧裹山村夜色的静谧。
母亲喊点亮,其实是划燃一根火柴点燃一枝枞亮,有时是一枝枞烛。山村里,活人只喊点亮,死了人才说点灯。枞亮,枞烛,闪耀在远逝的我懵懂的童年。点亮,如一只记忆之蝶,挥之不去。
乌江腹地的海拔八百米的山坳地,我们管马尾松叫枞树,刮枞亮,选树龄十年以上的岭上枞,且是驼背曲腰不成木材的枞树,这些不成材的枞树,也能做边角木料,多做了煮饭煮猪食的柴火。做枞烛,在十年以上树龄的树根部往上一两尺砍开一两个拇指宽的斜刀口,树脂从刀口里丝丝滴滴的淌出,滴进绑在下边的竹槽,如果树脂出量小,会补上一两刀,半个月取一次竹槽的枞油。树龄在二十年以上的老枞树,根部还会流一些乳黄色的树脂球,少的有几钱,多的一二两,聚少成多,这是做枞烛的最佳原料。做枞烛是精细的手工活,熬油、打纤、制烛、风烛,讲究的是一丝不苟。一枝晶亮耐燃的枞烛就是一个山村精湛手艺的标识,染上了红色便是喜烛。村里人节俭,不是节庆,不办红白喜事,夜里不点烛,点枞亮。枞烛大部分卖进城里,换回些布料针头线脑糖果窖酒村里人家,一升包谷籽换一小捆枞烛,温馨,实在。
我读小学的时候,母亲喊点亮,父亲点燃的是煤油灯。我不喜欢煤油灯,我特喜欢枞亮和枞烛燃烧时的清香和亮汪汪的火苗,只是没有煤油灯耐燃,一个晚上得费好几枝。村里能取枞油和刮枞亮的老树极少了,简便煤油灯取替了夜夜吐香的枞亮和枞烛。家在大梁子山的外公送我一捆枞亮,我十分稀奇,闪闪的亮光和袅袅的枞香,撩人心扉。我在枞亮下读书写字,母亲在一边做针线活。写完作业,母亲催我洗漱,上床,吹亮。母亲说,点亮,要点得有用,点得不值,就浪费了枞树。毗邻大娘来串门,母亲还会添一枝枞亮,照亮她们的家长里短。大娘走了,母亲说,让客人亮堂,这亮就惜不得。在黑黢黢的夜里,我睁圆眼睛想不明白只读过一年小学的母亲说的道理。
我奇怪母亲坚持把点灯说成点亮,一辈子如此,与点亮有关的话题是打亮。母亲对点亮和打亮这两件事情看得重。葵花篙,黄篾篙,柏皮篙这些亮篙,母亲备得不少,后来还备了马灯和手电筒。母亲不说马灯和手电筒,都说亮。夜晚,有人敲门找亮,母亲对我说去把亮拿来。找亮的人举着燃烧的亮篙消失在黑夜,母亲脸上漾着一朵盛开的葵花。风雨之夜,拿给找亮人的是马灯或手电筒。马灯或手电筒第二天就转送回来,母亲满脸阳光,有时会一去不回,母亲只说,莫怨,是人都会有难处。父亲就得重新添置这些打亮的家什。打亮,是母亲真心实意的情怀。
我上初中的时候,村里在山溪建了水电站,家家户户用上电灯。夜晚,母亲从不说来电,说来亮。常问我,来亮没有?从不问来电没有?开灯,关灯,母亲说点亮,关亮。我说不要把开灯说成点亮,说开亮也好听一点儿。母亲不改,她说,灯只是一个东西,亮是灯心里的东西;电,也是一个看不清的东西,亮是电心里的东西;点亮,才让我的眼里心里都明明白白。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像是一位哲学家。
我进城工作,母亲进城看我。见了满街霓虹夜景,她如孩子般兴奋,这么多亮,这么多人,亮堂了城市!母亲不喜欢城市,每次来两三天就走。她说,城市不是她的地方,城里不差她一个人,她离开了村子,村子的夜晚就少了她一个人的点亮。想起我的母亲,心头总浮起小山村夜色的星星点点的亮光,枞亮、枞烛、亮篙、马灯、手电筒以及那些随我母亲远去的期待和丝丝缕缕的温暖。
一直用点亮这个词语喂养我,一直固守着小山村,母亲只认识简单的字,只会做简单的计算,只会与绿意盎然的枞林一起感动,只会为一只小鸡小狗的死难过,只会在土墙的暗角抛一些粮食给冬天里缺吃的老鼠或许这个点亮真是她的习惯口语,没有更多的意义。
母亲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十八年,点亮这个朴实的词,与我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