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的夜晚,忽听得外面悬空中砰砰作响,难道有人放烟花?我从床上坐起来,还真是。
黑漆漆的雨幕里,一朵朵花火相继升空,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那烟火没有往常飞得高,未及远处高楼的顶层便匆匆绽开。接连几发都是黄颜色,如大把碎金在暗中抛洒,然后红的,蓝的,绿的。喧嚣扰人的雨夜,因为烟火的闯入,突然沉寂。
雨夜放烟火,想必是年轻人才肯去做的浪漫而奢侈的事,这样的事通常是无用的,甚至无聊,然而美即可,对有情人来说,美足矣。这也是一种被用至泛滥的煽情手段,绽开瞬间的狂喜和徐徐湮灭的落寞,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如同一早被写进教科书的功课,不得不按照剧本给出反应,委实又嫌太虚无浮夸。
我不爱电影里那些做作的为爱放烟花的情节,也拒绝恋人为我准备这样俗套的惊喜。让我对烟火产生深刻感触的,是个老人。
第一次见她,是在外婆家举行的一场佛事法会,她满头银丝,娇小的个子收拢在一件白底碎花的衬衫里,洁净得像只旧时珍贵的荷包。正埋头在桌前读一本经书,嘴唇动得很快,因为那脸上有种近乎苛刻的严肃,我盯着她看了很久。
她是外婆的佛友,亦是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外婆最要好的朋友。她有文化,认字多,讲话时慢慢的,却极有条理,教会外婆读一些经书,有时外婆需要抄写点什么,也是她一一相助。平日得闲的下午,两人总在一起吃茶,散步,聊聊家常,走走寺庙,但她儿子有精神疾病,若是犯起病来,就半步离不得身。
外婆说她年轻时工作好,退休工资高,可老伴去得早,也是苦命人。儿子犯病时谁也不认识,她挨打是常有的事。
我在街上遇见过他们,她牵着高她很多的痴肥的儿子,收拾得整整洁洁,但神情紧张,打招呼时声音高得有些刻意。擦身过了,再回头看那背影,念及自己的健康和父母必将老去,心中有几分伤感。
之后很久没见她。去年秋,我回家,听外婆说起,她有些痴呆了,你说东她说西,根本说不到一起,偶尔也会迷路,找不到家,所以渐渐不怎么出门。再然后,就是除夕那天,外婆接到她儿媳妇打来的电话,问有没有见到她,说她下午清清醒醒地出去了,要买点东西,结果年夜饭冷了她都还没回来。
大家帮忙去找。幸好县城不大,最后在开发区一处未建成的空地边上看见她。周围三三两两的大孩子在点鞭炮和烟花,他们将炮放在空地中央,点燃了,立即捂着耳朵跑开老远。她呢,端端正正坐在角落的石阶上,像个女学生,专注地望着天空。我们走近了,叫她,她笑眯眯地冲我们点头,还不舍地望着天呢,嘴里轻轻地哇了一声。
急死了一群人,她却不知不觉,令人无法生气。她儿媳妇拼命道歉,又感谢,说让大家年都没有过安生。她被接走的时候,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倒叫我们都笑了起来。
那一夜烟火直燃到次日凌晨,满城好闻的火药味。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火树银花的下面,她那头雪似的白发,红羽绒服,是赤子般喜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