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三十多年前的元宵节要比现在热闹许多。
在东北的农村,地里的活一般都要从阳历四月初一直忙到十月末,所以在农忙阶段的节日就几乎都不被重视,多是草草地应付一下了事。比如清明的时候,母亲只是早晨象征性地煮几个红皮鸡蛋,我们每人分上两三个,节就算过完了。端午节的时候也正好赶上了夏锄时节,一般父亲顶多会割一斤猪肉回来包一顿饺子,粽子是没时间包的,而且那时用来包粽子的竹叶和江米都需要到城里去买,所以端午节的时候几乎没有几家能吃上粽子。到了中秋节,又恰值秋收,父母从早到晚都要在地里忙着掰苞米、割黄豆,就更顾不上过节了。好在那时供销社里也有月饼出售,父亲在我们的督促下,多会在头一天就买一包回来。一包月饼四块,多用纸捻的线绳捆着,我们哥仨每人一块,父亲和母亲分吃一块,其他的美食就再也没有了。
春节和元宵节都在冬季,正是农闲时节,大人们有着充分的时间来准备一应事物,加上那时粮食大都已经卖掉了,农民的手里有了足够的闲钱,所以这两个节日就会更热闹些,好吃、好玩的东西也更充足一些,因此我们小孩子也就更喜欢这两个节日。
初七八的时候,父亲就开始给我们扎灯笼了。东北不长竹子,灯笼的骨架都是用秫秸篾扎的。父亲头一天就选出了十几根粗壮笔直的高粱秸,再拿进屋里缓上一宿,这样第二天往下劈的时候秫秸蔑就不脆,而且有韧性不易折断。父亲扎的灯笼有圆形的,有方形的,记得有一年他还心血来潮扎过一个五角星形的。搭接的部位都用母亲做活的棉线一圈圈紧密地缠好,轻巧又结实,即使不小心掉在地上,也只是蹦几下,而不会损坏。糊灯笼的彩纸供销社里就有,炕桌面那么大的一张只要两毛钱,有红、绿、黄、粉各种颜色,虽然很薄,但好在透亮,正适合糊灯笼。
灯笼一般要扎四个,一个大而圆红色的要挂在院子里的松木杆上,扯上电线,里面点上一支灯泡。三个小的我们哥仨一人一个,用来晚上提着玩。那时我就已经具有了画画的才能,灯笼糊完后我就会用水彩在我的灯笼上画个孙悟空腾云驾雾挥舞金箍棒的图案,我给大哥画的是满脸络腮胡子的沙和尚,三弟的是大肚子的猪八戒扛着九齿钉耙。虽然唐僧长得英俊,但因为他不会法术,我们谁都不喜欢,所以我也从来没在灯笼上画过。当时我们哥仨曾经私下里议论过,如果我们再有个小弟弟的话就给他的灯笼画上唐僧,但也只是议论而已。
那时村里还有一个我们当面叫许老爷,背后叫许瘸子的老头,手很巧,每次元宵节的时候都要向天上放十几个红灯笼。他那种会飞的灯笼叫做天灯,也是用秫秸蔑扎的,只不过是秫秸蔑劈得更细更薄。天灯多是长方体的,上粗下细,底下不封口,用细铁丝绑着一小截蜡烛。他每次放灯的时候我们小孩子都会围过去看热闹。十几盏灯笼放在地上,他依次用火柴点燃里面的蜡烛,然后就退到一边。火苗在灯笼里晃动着,不多一会,就有一只灯笼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地面,向上升了起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天灯越升越高,越过了房屋,越过了树木,伴随着微风向远处慢慢地飘飞。天灯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鲜红,像淡黑的绒布上绣着的几朵绚烂的红莲,又像滚落在黑土地上的几只成熟的柿子。但许瘸子做天灯偶尔也会有失败的时候,有一年他的一只天灯就在天上着了起来,飞着飞着也许是蜡烛倾斜到了红纸上,呼地就在天灯上窜出了一股火苗,随后整个天灯就燃烧了起来,像一朵红色的昙花,瞬间开放,又瞬间凋谢。那时我们为着那盏燃烧的天灯兴奋得跳了起来,不住地鼓掌,哪里会注意许瘸子脸上的一丝落寞。
除了纸糊的灯笼,几乎每个元宵节我们还都要做冰灯。冰灯的起源地正是我们黑龙江省,过去这里的人们有冬季夜晚捕鱼的习惯。一般的油灯没有灯罩,在野外很容易被风吹灭,因此人们就开始就地取材,发明了冰灯。我小时候的冰灯是用家里的洗衣盆,脸盆,饭盆,或白铁水筲做模具的,里面盛满了水,放在屋外冻两三个小时。当靠近盆或水筲壁的水结冰至一拳厚时,把里面剩余的水倒掉,再把盆和水筲端进屋里倒扣在地上,用不了一会,冰就会和容器脱离。把这样的冰罩搬到屋外,可以分别摆放在地上,也可以一个一个地摞起来,然后在里面点上蜡烛,冰灯就做好了。那时村里有的人家做冰灯时不知水里放了什么颜料,做出的冰灯五颜六色的,里面的蜡烛点燃后,不但晶莹剔透,而且流光溢彩,犹如童话世界里的幻境。
在东北,人们正月十三四的时候就开始做元宵了。那时东北进入冬季后有包粘豆包的习惯。粘豆包是用粘玉米或大黄米发酵后磨成的面,再包上豆馅做成的。每年包粘豆包的时候,人们都会特意留出一大块粘面,放在屋外冻上,好留作元宵节包元宵用。包元宵前先把粘面拿屋里化开,然后揪团按扁,里面包上豆沙、枣泥或花生碎和芝麻,再用手团成球状,元宵就做好了。我家吃元宵一般都是用水煮,然后连汤一起吃。我喜欢立在锅灶旁咽着口水看母亲煮元宵。锅里的水沸腾着,像一股股从地下涌出来的泉水,翻着大大小小的水花,如盛开的白菊。一个个元宵在水里打着滚,似早春入水的一群白鸭,兴奋地翻着跟头,拍打着翅膀,互相嬉戏,来回追逐;又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无数珍珠,在水中沉浮起落,自在逍遥。
元宵的皮粘滑而有筋性,元宵的馅甜腻却又爽口,我们哥仨都爱吃,常常是一连气吃上两三碗都不撂筷。小时候我二奶家的生活条件很好,她家似乎已经吃腻了水煮元宵,所以每到元宵节的时候她家就喜欢用油来炸。刚炸出来的元宵金黄油亮,光看样子就十分诱人。我曾经在她家吃过一回这样的元宵,外面一层酥脆的薄皮,吃到嘴里格外香甜。但那么多年我也仅仅是吃过一次,因为我二奶是个吝啬的人,总是在我吃她家东西的时候冷着脸,况且那时我的母亲也严禁我们随便去她家吃东西。
元宵节之所以热闹,多数是因为那时可以看到大秧歌的表演。每年的正月十五,我们当地都会举行盛大的秧歌汇演,整个乡镇十八个村都会派出秧歌队到乡政府的大院里进行表演和比赛。元宵节的早晨,刚吃过早饭,各村的秧歌队就已经来了。五颜六色的服装、鲜艳多彩的头饰、震天动地的锣鼓、激昂跳跃的喇叭,整个乡政府大院转眼间就成了色彩缤纷的世界,成了欢声笑语的海洋。
年轻的小伙和姑娘一般都踩着高跷扭秧歌,最高的高跷有一米半还多,超过了我们孩子的脑袋,人踩在上面不但稳稳当当,而且还能欢快地扭着秧歌,这让我们小孩子十分羡慕。每年扭秧歌都少不了大头娃娃的表演,表演者头上套一个纸糊大面具,面具常常是孙悟空、猪八戒的造型。孙悟空手里舞着一根缠满彩条的金箍棒,做着抓耳挠腮的滑稽动作;猪八戒挺着大肚子,肚子是用一块画了肚脐眼的白布,里面塞了棉花做成的,他一扭,肚皮就上下乱颤,十分逗人。另外还有仙女晃晃悠悠地摆着旱船,老汉里倒歪斜地推着小车,最好笑的是一个男扮女装的老太太,戴着黑色镶花边的呢子小帽,脸上涂着两块圆圆的红脂粉,拿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旱烟袋,边扭边挤眉弄眼,让人笑得肚子都疼。
记得有一年区里的秧歌队还曾经下过乡镇巡演,他们的秧歌队里居然有舞龙和耍狮子的表演。十几个人用木棍挑起一条几丈长的彩绸巨龙,龙头处一个小伙子舞着一颗巨大的彩珠,跟随着彩珠的腾挪翻飞,巨龙左右盘旋、上下起舞,身姿矫健、气势恢宏,真的就像一条巨龙在云海间翻腾飞跃,十分好看。狮子有两只,每只狮子都由两个人来装扮,前面的人上半身套着巨大的狮子头,后面的人半俯下腰,身上披着带有金黄色长毛的狮身。狮子的大嘴可张可合,眼睛扑闪扑闪地还会动。舞到精彩处,前面的人就会一跃站到后面人的肩上,看起来就像一只雄狮人立而起一样,十分威武;或者两人前后一蹲,于是一头狮子就在地上来了个前滚翻,也很逗人。
元宵节的夜晚是最迷人的。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地亮起了纸灯笼或冰灯;孩子们成群结队地提着灯笼在村子里游玩。那时每个孩子元宵节都会得到一些花炮和焰火,最常见的是魔术弹、穿天猴、提溜转。当孩子们提着灯笼聚在一起的时候,就会纷纷点燃手中的花炮和焰火。魔术弹是一根长筒,点燃后会从里面喷出一个个小火球,火球直冲天际,然后就会爆出无数点色彩绚烂的焰火,顿时天空中就好像有无数朵艳丽的菊花竞相开放一般。穿天猴点燃后会发出“吱”的一声,尖锐而嘹亮,如同利箭射向夜空,随后就“啪”的一声炸开,放出一朵鲜红的火花。提流转需用手提着,点燃后会在空中快速地旋转,同时喷射出一圈五彩的火花,像是一片尽情舒展的彩色莲叶。
每到元宵节的夜晚,村里的大姑娘和小媳妇们就会打扮起来,然后结伴出门,向着村外健步行走,称为“走百病”。听说只要元宵夜走一走,她们整个一年就都会美丽常驻,百病不侵。那时我们村的西面有一条河,每年“走百病”的终点就是那。妇女们到了河上,就会纷纷卧倒,在冰面上滚上几圈,滚冰寓意着“滚病”,意思就是把疾病滚走,也是我们东北元宵节的特有风俗。每当滚冰的时候,女人们就互相说笑打闹起来,银铃般的说笑声回荡在冰河之上,久久不散。
我们那还有元宵节新媳妇躲灯的习俗,据说新媳妇要是元宵节那天看见了婆家的灯,老公公就会死得快。所以滚完冰后,当年新结婚的小媳妇还不能回婆家,要出去“躲灯”,但也不能回娘家,一般都是去别的亲戚家里住上一夜,直到第二天才能回家。
元宵节那天晚上,祖坟在村附近的人家都要去自家的坟地给已逝的先人送灯,一是让先人们在元宵节里也不孤单,二是为了祈求先人保佑一家平安多福,多子多孙。最早的时候,家家做的都是碗状的面灯,用玉米面做成的叫金灯,用白面做成的叫银灯,用荞麦面做成的叫铁灯,先蒸熟,再插上用棉絮缠裹的芦苇做成的灯芯,灯碗里倒满豆油,面灯就算做成了。往坟地送灯的人多是长子长孙,点灯时也必须用自己带来的火柴。点灯时要边点边叨咕:正月十五来送灯,送金灯、送银灯、送铁灯,有儿坟前一片明,无儿坟前黑窟窿。元宵节晚上,因为家家户户都要送灯,所以村外的坟地就常常是一夜灯火通明,远远看去,就如海市蜃楼一般,明亮却又缥缈,而且凄凉中透着一丝淡淡的温情。
今年的元宵节又要到了,父亲早已老迈,不再扎灯笼了;三四种馅料的元宵也已经在超市中买了回来;乡村里早已不再有秧歌汇演,人们有了更多的现代化娱乐方式,早已淡忘了从前秧歌带来的快乐。父亲前几年元宵节前还曾叮嘱过大哥,让他元宵节的晚上别忘了去祖坟上送灯。但大哥只顾忙别的事情,就说:“都啥年代了,那都是迷信,你看现在谁还送灯?”于是这几年元宵节,父亲就再也不提送灯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