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住的公寓是这座城市的最高点,价值不菲,曾以为可以高瞻远瞩,却依旧只能看到对面同样的阳台,曾梦想着能和萧朵一起坐看云卷云舒,却还是形孤影只。黑暗中,雨欣消瘦的脸庞闪过一丝自嘲的微笑,这命运总是作弄人,生活总在一念之间千差万别。
点一根烟,夹在手上,但却不抽,只是喜欢看着烟在黑暗中慢慢燃烧,直至化为一地的残骸,这是他保持的一个不好也不坏的习惯;他很少抽烟,不是因为烟草会让身体的某个部位渐渐烧成黑炭,而是因为烟类似一种精神的麻醉剂,有人用来排遣寂寞,有人用来佯装妩媚,而有人却只是欣赏它燃烧的姿态,他便是属于后者。
在黑暗中与电脑屏幕对峙着,心生孤寂,一个男人的寂寞永远比女人可怕,足以摧毁曾熠熠生辉的意念;手中的烟闪着火红的亮光,像黑夜的眼睛;他想起了今天一位听众留给他的一句话:请像烟灰一样松散。这是他遇到的唯一不是以情感倾述或是带着攻击性质的留言,网名同样让人过目不忘——小染,轻轻浅浅的。他回复了那句留言:燃烧过后,蓄势待发!
雨欣在一家电台播音,从晚上10点到午夜12点,主题是这个世界上永远传唱不完的爱情;戴着耳麦,对着话筒聆听无数人情感的倾述,被当成了情感专家,过尽千帆,深谙男女情事;其实,他无非是个爱情的失败者,至今他仍旧无法解析这爱情究竟是何物?可以让曾誓死非他不嫁之人,最后却只身去了大洋彼岸;挽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笑得花枝招展。
拿起烟灰缸,光着脚走到阳台;凉风习习,轻拂面颊,空气中不再是白天车水马龙的喧嚣,以及令人窒息的废气,而是繁华消隐后的静谧;夜幕笼罩下的城市像是洗净铅华的绝代佳人,清丽淡雅。或许这就是这座城市留给他的唯一眷恋了。此刻,是大洋彼岸的白天,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12个小时飞行的距离,却感觉相隔几个光年;想起萧朵,这心就像是被一只略带冷意的手轻轻握着,微痛而警醒。
记得送萧朵离开的那天,晴空万里,萧朵哭了,他笑了;目送载着萧朵的大型客机像一只轻盈的燕子,飞离自己的世界。雨欣两眼酸痛,却流不出一滴泪水;这男人遇到伤心事的时候,把眼泪咽到肚里,所以他们的血液就越来越咸,心像礁石,虽然有孔,但很僵硬。这是小染第二次的留言,并打出一杯咖啡的图片,她说,这杯咖啡原本是要温暖你的掌心的,现在我替你喝下它。他深藏的孤独和落寂,她却能通过声音读懂,轻而易举。
雨欣就这样记住了这个叫小染的听众,他习惯每天播完节目之后,上网去查阅她的留言,和这个陌生的听众做简短的文字交流;有时候,她会对自己在节目中播出的一首歌,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就一杯咖啡;雨欣想,这有时候交流或许是能量的凝聚,我们吸取来自别人的能量,使自己强大;有时候交流或许是能量的涣散,像出现裂痕的瓶子,水四处流泻,然后干涸。但雨欣不知道自己和这个陌生女子的交流究竟是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只是去习惯一种上网查阅留言的习惯。
但小染并非每天都能如约收听他的节目;或许在这个通讯发达的时代,坚持听广播的,不是生活在爱情冰川世界的“爱使寂寞人”,便是那些只能用广播来打发无聊时光的特殊行业的人,这出租车司机无疑是广播的忠实拥护者;雨欣对节目得心应手,但却没有超能力,让所有人每天都守在收音机前,与他的声音相约;在没有收到小染留言的日子,雨欣感觉莫名的失落,那种失落让他不由自主的烦躁,只能光着脚在房间里不停的走动,试图让自己平静。
在家光着脚走路,是雨欣的另一个习惯,理由很简单,只有光脚踩在地板上,才感觉安全;他是农民的儿子,小时候总是光着脚漫山遍野的跑,享受着泥土从脚趾的缝隙间涌出的畅快和厚实;离开家以后,双脚每天都踩着水泥地,感觉自己遭遇着双重的提离,丧失了与大地共通灵气的真实感;这让他想起了希腊神话里一个巨人,因为他的母亲是大地,只要他光脚踩着大地,就会有无穷的力量。后来,敌人知晓了这个秘密,将他提离地面,将他杀害。而生活在钢筋丛林中的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提离地面的巨人,成为了生活以及这个世界的俘虏,连心灵都丧失了飞翔的空间,令人羡慕起王小波笔下那只特立独行的猪。
小染再一次出现是在情人节那期节目。情人节对雨欣而言不过是日历上一个日期而已,并没有其他的意义,但这个西方节日却被越来越多的人当成一个盛典,以爱情的名义。小染打电话进直播间是雨欣始料不及的。小染略带沙哑的声音伴着电话信号的不良杂音,传入雨欣的耳膜,像一股电流,让他产生瞬间的晕眩。
小染说:“这样的日子,坐在直播间的你,是否更加的孤独?”不等雨欣回答,小染便挂断了电话,雨欣有一分钟的恍惚,他没有想过会在节目被人问及自己的痛处,那首小染点播的许美静的《铁窗》,像是她故意送给自己的。空气凝滞,只有一个女子寂寞的声音在直播间里流转着:我的心早已经一篇黑暗,再没有什么是可以点燃,我只剩眼角的一滴泪光,怎能把这世界照亮。
走出直播间,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隔着绵长的海岸线,萧朵的声音显得遥远而陌生。雨欣握着手机,站在渐渐褪去浪漫节日色彩的午夜街头,他想象着萧朵此刻应该沐浴在加州橙黄的阳光下,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握着茶杯,小资的幸福着;萧朵的声音依旧是他所挚爱的那般绵柔,只是除了一些客套的问候之外,雨欣无法从她有条不紊的语速中,揣摩出她此刻的心境,以及对那段已经从彼此的世界中慢慢抽离的情感,是否还有着眷恋?那句想念的话已到了嘴边,最终还是用一句“保重”给顶了回去。
收线之后,雨欣感觉莫名的忧伤,这种忧伤源于萧朵对他的客气。曾经深爱你的人,突然不需要你了,你是会难过至伤心的,这和你爱不爱对方是没有关系的。没有情人的情人节,雨欣寂寞澎湃。他想起了小染,那个神秘却温润,同时又感觉疏离的女子,她是否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故事,雨欣被这份好奇牵引着,萌发了约小染见面的念头。这个念头对于一个已经而立之年的单身男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他非常的清楚,是作茧自缚。
小染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雨欣见面的要求,地点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最昂贵的咖啡厅,雨欣认为,这是一种礼貌与尊重,男人该大方的时候就应该大方并懂得情趣。一身浅灰色的休闲服,这是雨欣喜欢的休闲打扮,俊朗而飘逸。在等待小染的当口,雨欣显得局促不安,他不停地在脑海中导演着几分钟之后见面的情景,以及该有的开场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第一次约会。而这期待往往比结果紧张,只不过不是呈现在外表下,而潜伏在很深很深的里面,雨欣拿捏的天衣无缝。
小染的准时,让雨欣分外惊喜,他喜欢守时的人;一袭紫色长裙,白色呢子大衣,高挑清丽的小染一进咖啡厅便成为了瞩目的焦点。小染的坦然自若,不卑不亢,这让雨欣明白,她对无处不在的惊艳目光,早已习以为常了,倒是自己越发的窘迫,在一个才20出头的女孩的映衬下,雨欣觉得自己的苍老无处遁藏。
小染翩然入座,对雨欣微微一笑,随手拿出一包520,递到他面前,雨欣轻轻地摇摇头,他不在任何公共场合吸烟,但他不介意别人在他面前吸烟,即便是个如此年轻的女子;小染用涂着桃粉色唇彩,饱满性感的嘴唇叼出一根烟,娴熟地点燃,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雨欣安静地看着小染的所有肢体动作,他试图从中看出一丝关于对面这位绮丽女子内心的蛛丝马迹。唯一的感觉是小染就像是一朵清冷的珊瑚礁,开在寂寞的水底。这种感觉让他无所适从,在他的潜意识里,这小染不应该有着一张令人销魂的脸庞却让人感觉清寂疏离。
“没想过你会如此爽快地答应和我见面。”雨欣打破了安静的局面。
“只不过是在一个美好的午后,见一位不让人讨厌的男人而已。”小染吐出一个烟圈,声音比电话中更显得沙哑。
“谢谢你经常收听我的节目。”
“不过是被你的声音吸引,像极了某个人,那个人曾用富有同样质感的声音对我说过最火热的话,如今,这些话依旧在耳边如火一般的滚烫,而人已经大变了。”
小染开始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目光幽怨地飘向窗外高大划一的法国梧桐,穿过树梢,定格在不知名的远方。
雨欣终于明白所有的想象都只是想象,和现实总有着一段遥远的距离,不管是小染在自己心中曾勾勒出的模样,还是她的故事,都如同他每天晚上不厌其烦地倾听的故事一样----平淡无奇;很多人以为自己的故事很独特,其实很多常常是每天都会在世界各地不同的角落重复上演的MTV。他如此,小染如此。而更让他感觉颓然的是,她想象中的小染其实是萧朵的面孔和神情。
小染连续抽完了两根烟,其间,他和她之间犹如隔着一片烈火焚烧过的旷地,没有林涛也没有鸟鸣,寂静蔓延;雨欣盯着此刻安静地躺在烟灰缸里,还冒着白烟的烟嘴,他想起了小染说过的那句“请像烟灰一样松散”的话。他想是应该起身说再见了,或许和小染还有再一次见面的机会,或许是永远不见。再见故欣然,不见亦无憾。
望着小染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海中,无数的行人从他的身边掠过,感觉如同群群的鸥鸟飞越搁浅的轮船。雨欣突然想要一根烟来抚慰自己寂寞的手指。烟灰从他的手中跌落,安静的趴在地面上,好像是在冬眠;他们曾经是火焰,燃烧过,沸腾过,但此刻他们如此安静;突然一阵风吹过,烟灰腾空而起,随风而去;原来所有烟灰的安静,不过是毫不张扬的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下一次的乘风而起,带着所有的能量,抵达阳光能够达到的任何地方。
生活如此,爱情如此,曲终人散是必然,亦是唯一的句点。什么都没有什么,当下,生活是遥遥无期以及迢迢未知。雨欣把还在燃烧的烟头,丢进离自己最近的垃圾桶,拉紧衣领,融进了茫茫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