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

学校里，那一排掩映在古木之下的青色琉璃瓦图书馆就要拆掉了。他站在老树下，望着这熟悉的一片屋宇。

图书馆年深日久，顶上的琉璃瓦已经缺失了不少，颜色也没了最初的鲜艳，一片黯淡无光，就像底下斑驳厚重的门与墙。

除了在心底感叹凭吊一番，还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

他想起他的父亲，这座学校的第一代美术老师。

他的父亲是美院毕业的旧时代的大学生，多才多艺。父亲的国画，北京上海的人人都要驱车亲自来求画。

他也曾经听到有人和父亲说，何不搬到北京，那里有旧友多人，以父亲的才学画艺，何愁不能在京立足，又何必窝在这偏远的小县城当一辈子籍籍无名的美术教师呢！父亲不答一言，只默默抽着烟，慢慢吐着一圈一圈的烟雾。

客人走后，他也曾问父亲，会进京么？父亲却只是拿其他话岔开这个话题。

父亲的藏书颇富。学校图书馆的很多书都是他捐献的，其中不乏一些珍刻善本。他是家中老大，底下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家中过得着实不是很宽裕。当年他对父亲说为何要捐，这些书如果拿去卖，可以卖不少钱。父亲却摇头，说还是给了图书馆吧，这样孩子们也能多读些书。他嘟哝，那些小孩子哪里知道这些书的珍贵，给他们读，不是对牛弹琴嘛。父亲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说，哪怕只有一个孩子因此得益，这就值得！

他对父亲的家世了解的不多，只知道父亲不是本地人，很早的时候迁来，又娶了本地妻子，自此在这个小县城生根。但是父亲从不对他们说起以前的事，也不准他们问。母亲是本地农家女，不识得一个字，而且家族中还有遗传精神病，母亲虽然正常，但是其中他的一个妹妹却遗传了这种病，虽然不很严重，但遇到刺激的时候病就会爆发。因为家里穷，并没有能力给孩子看病，而且那时候周围的亲戚都穷，也借不到钱，所以就耽误了。他见过父亲在灯下抽烟，看着无知无觉的妹妹，眉头紧拧，满脸愁容，却始终毫无办法。

他听外面人议论过他的父亲。曾经偶然听到一耳，说父亲这样的才子，是被耽误了，本是富有家庭出身的少爷，又是旧时的大学生，沦落到不知名的小县城，娶了睁眼瞎一样的老婆，还生了个有毛病的孩子，真是遭罪，也真可惜。

他承认，母亲，是和父亲不般配。他见过父亲珍藏的老照片，照片上一男一女，男的俊朗，女的秀气，两人都带着幸福的笑容。这张只有两寸大的剪着花边的老照片，几十年了，被父亲珍藏的十分完好。他猜测，母亲也是知道这张照片的，不然不会保存的这么好。只是母亲从没有说过什么，就像她也从没有对父亲说过除生活之外的其他话题一样，但母亲却用她的方式包容承载了父亲的一切。

父亲从学校退休，他接了父亲的班，也成了一个美术老师。在和学生们一日日一年年的相处中，渐渐理解了父亲当初捐书的用意，也对父亲从心底更加尊敬。

他是一个普通的老师，没有父亲那样的才华，有的，也只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画画的技艺，还有生而为人的坚守。

在父亲晚年，最喜欢的，是带着小孙子画画。他看着父亲脸上慈爱的笑颜，觉得，大概父亲心中早已释怀，往事也早已如烟飘散，只有如今的天伦之乐最真实。

他的儿子在爷爷的熏陶下，十分喜爱画画，尤其国画，显露出色天赋。就这样一路画画，画到中央美院，毕业之后，当所有人都以为儿子会留在大城市施展才华时，儿子却回到县城，也进了学校当起了一名美术老师。

他从不问儿子为什么，只把父亲留下的他在世时常用的笔砚等物拿给了儿子。儿子郑重接过，对着他粲然一笑，说，儿子一定不会给您丢脸。

新时代的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他虽然不懂，但都鼎力支持。儿子在学校做的风生水起，很受学生的欢迎，也年年受到学校的表彰，他也感到心怀大慰。

只是，这个存在了几十年的老图书馆，终将退出历史舞台，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就像他的父亲，就像，将来的他。而他的儿子，儿子的儿子，终将再去创造新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