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

        老刘躺在病床上，眼皮半耷，轻皱着眉。现在是上午八点，距离他刚被送到医院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该来的就要来了。

　　“咚咚咚……”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咔哒”门开了。

　　“大伯！大伯你没事吧？现在怎么样了？”

　　老刘睁开眼，来人少年模样，才四月的天，头发都被汗打湿了，粗喘着气，眼中一片焦急。

　　“噢……是小元啊，大伯我命硬着呢，没事没事，啊。你还没上课吧，别担心大伯我了了，去上学去吧……”

　　“没关系大伯，今天周末，我没课，我能在这里陪你！”小元把被胳膊压到的输液管轻轻挪开，顺势坐在床边跟老刘说话。“我还能帮你找医生护士，给你买饭，大伯，你可别嫌弃我啊！”

　　老刘顿时乐了，这小子，没白疼。他清了口嗓子：“用得着你吗？你爸不在家，等会儿啊，你二伯，还有大姑都得来，哪个不比你会办事儿？你呢就陪我说说话儿，然后就回家去吧！你也就半大小子……”

　　话没说完，病房外一阵窸窣声，门再次被推开。

　　“大哥！”

　　说着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五十来岁，头发稀疏发白，略微佝偻着腰，手中拿着个脏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袋。

　　进门之后，他先小心的扫了眼病房中其他两位患者和家属，见没人理他，就走向了老刘的床位，略过小元，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抬头看着老刘。只见他眉头一皱把脸一板，说：“大哥，你这好好的，怎么突然忘性这么大？昨天还说那块地儿不让进怕出事儿你非不听，你可不知道，工地里一团糟，都说出了人命，正闹呢！”

　　来人正是老刘的二弟，老刘就在他儿子刘烨的工地里干活。自打刘烨刚开始包活儿干，恳请老刘辞了原来的工作为他卖命算起来，都有八年了。

　　老刘一听见这话，顿时急了。“怎么会呢？小烨知道我进去啊，还是他昨天夜里跟我说……跟我说去那边加固一下几个架子我才……”

　　还没听完，老二又把脸皮一松，赶紧笑着说：“好啦好啦，大哥你先别急，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这样吧，我回头肯定说他，让他长长记性，少让你干这些危险的活儿，又不是没人了……”老二拍拍老刘的手叫他放心。

　　接着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拍脑门，从布袋里掏出一挂皮儿发黑的熟烂香蕉，“大哥，来，吃根香蕉！这香蕉可是好东西啊，利尿止渴，补充营养！还能包治百病！你多吃点，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出院好喽！来来来……”

　　小元看着这挂香蕉，默默的想：二伯还是一如既往地抠门。上次去他家看见的是不是就是这挂香蕉？

　　老刘摆摆手没接，慢慢又躺回去，盯着天花板。半响，他叹口气，说：“医生说了，我这腿算是伤着老本了，就算治好也不能有大动作了，小烨那边，我怕是干不动了……”

　　“那你……”老二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什么动不了了？”还没说外面又插进来一个女声。

　　“大哥！我来看你了，现在怎么样了？”门外的人进来了，一个四十几岁的妇女走了进来。不看不打紧，一走近细看就像颜料泼了她满身似的，花花绿绿，不像是来探病，倒像是去喝喜酒。

　　大姑来了。

　　“没什么没什么……你来了玉玲，快去拿把椅子让你大姑坐下。”二伯对大姑说。扭脸这才像看见小元似的，指使他去隔壁病房搬个凳子。幸好隔壁病房没家属，空下的椅子就让小元搬来给女人坐下了。

　　“我啊，也是凑巧，邻居家闺女结婚在这边喝喜酒，我就顺道儿来瞅一眼老哥，等会儿还得走，别赶不上！”

　　哦，原来真是去参加婚礼的。

　　大姑挑眉笑笑，老刘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后也没没说什么。

　　“要说动不了了，这大哥谁负责……我看那，还得是小烨！”大姑话音一转，瞥向二伯。

　　“谁不知道大哥给你们家小烨当牛做马干那么多年，脏的累的活儿都是他干，工资却没拿到手里。要不然怎么会到现在一分钱没攒下？大哥没老婆没儿子，这钱哪儿去了？还不是被小烨吃了？”

　　“你胡说什么！”二伯指着大姑激动地站起来，脸涨的通红。椅子在病房地上划拉出一道刺耳的声音。同病房的家属投过来一眼，二伯赶紧眼睛一垂 ，重新坐上椅子。

　　他吸一口气，压下嗓子：“大哥这些年吃穿用度我们家小烨哪里短了他？这次受伤要不是小烨，哪能这么快送到医院，还找了最好的大夫治腿？你可别瞎嚷嚷说我们不地道！”

　　……那是大伯自己叫的救护车，关刘烨哥什么事？小元想。

　　大姑还要说什么，护士进来了。

　　“30号床，刘伟业。家属在吗？去办公室找李大夫。”说完她就出了病房。

　　二伯跟大姑对了一眼 ，看了眼大哥，又看看小元。大姑说：“哎呀呀，这事儿我也不清楚该怎么做呀，就让小元你去跑腿吧，你现在不是上高中了吗？肯定比我们这些没上过学的人有文化，就你去吧。”

　　二伯附和：“对呀对呀，小元从小就听话，懂事儿，肯定能明白医生说了什么，这让我们去也听不懂。对了，小元的目标不就是将来要考上医大当医生吗？刚好能锻炼锻炼。”

　　小元没说话，看了眼快要滴完的输液瓶，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没一会儿，来了个护士换下了那瓶药。

　　再过一会儿，小元回来了，带来了病情。医生说要先做心脏CT检查胸疼情况，还得做个核磁共振检查头疼情况，最后还得检查腿部受伤情况。

　　二伯和大姑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假没听懂，连连摆手，告诉小元这个没文化，那个没经验，还是小元懂事又能干，他去他去全都是他去。

　　好吧。

　　小元排完核磁共振预约排CT，排完CT预约排手术。

　　等他回到病房，哪里还有二伯大姑的影子。

　　老刘睡着了，小元没叫醒他。他慢慢挪到病床边看着大伯那张在梦里也不安宁的脸，心里钝钝的疼。

　　手机铃响了，是刘烨哥。小元忙接起电话，那边嗓门又粗又大，背景音震耳欲聋。

　　刘烨：啥大病啊？没有的事！他就是崴个脚算啥大病？还住院检查？算了吧，人年纪大了有点小病正常，别在医院耗着了，明天就让他出院！

　　小元看着桌上的报告单，想起大夫严肃的语气，实在没听下去，挂断了电话。

　　隔壁家属看着这个半大的孩子，悠悠地叹了口气。不知有意无意，跟另一位家属说起医院里的人间百态，病房里窥见的人情冷暖。

　　四月底了。窗户外面杨絮飘的漫天都是。小元呆呆的地看着一团杨絮飘飘荡荡落到地上，滚了一身泥，最后又被风糊到病房的玻璃窗上。

　　他站起来伸手把那团黑不溜秋的杨絮摘了下来，握在手心攥紧。然后走出病房，告诉护士：

　　“30床刘伟业的药水滴完了，麻烦换下一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