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向日葵（2）
十一
暑假生活结束。八月底，林像枫回到了学校，开始准备新学期的课程。这学期教学任务颇为繁重。艺术学校招生形势如今不消说是蒸蒸日上，于是各届班级数量也像泡沫一般迅速膨胀、正比递增，而老师数量——尤其是文学教师数量——受水平、经验值和学生好评度的综合影响，却并无显著增长之势，结果本期分配到每位文学老师头上的课程也就分外饱和，比如林像枫已经达到了40个课时的上限。他一方面为空前的工作压力陡生感慨，另一方面也暗自庆幸：因为课时多也就意味着收入的大幅增加，虽然从课时费角度来说仍然没有跳出廉价劳动力的窠臼。钱校长既然深谙“厚积薄发、开源节流”的经营理念，手下员工当然也只好用“薄利多销、细水长流”的生存口号聊以自慰啦。从这个角度来说，一直受学生拥戴的林老师本学期交了好运道也未可知哩。
还有一点现象可以佐证林像枫本学期的顺风运势：为了配合即将到来的省教育厅专家对本校的教学评估，也为了“野草文学社”的成长壮大，还为了丰富学生课余生活，强化全校文化艺术氛围，这学期学校破天荒地开辟了选修课，林像枫被最高领导钦点为《古典诗词鉴赏与写作》这门选修课的主讲老师，时间是每周六下午，共四十个课时，而且课时费略高于必修课，如此一来也算是双喜临门喽。
事业上既然风生水起，如果在爱情方面也能顺水推舟觅得桃源，岂不就是好事成三么？据说人一旦交了好运，各种喜事就会潮水般涌来，挡都挡不住呢。林像枫的爱情虽然暂未修成正果，多少算是打开了局面，也许一旦他知道有人在暗恋自己，驱散婚姻阴影、重建美好家庭的信心想必就会大增；现在不管怎么说，对李晓雅昙花一现的感情——虽然林像枫心里还抱着若干希望——暂时画上句号，但跟丁慧佳的故事还有下文要书写，所以感情这个事情也是正在进行时呢。
其实要说师生恋这码子事，想来全天下为人师表的人或多或少、或明或暗都不乏这样的念头，虽说这事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最终结果不是被焚毁就是被淹没，但恐怕正因为如此，才会有那么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和天之骄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放胆越雷池的吧？鲁迅和许广平不是最有影响、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师生恋么？沈从文不是对自己的学生张兆和死缠硬磨师尊尽失最终却成就佳话的么？琼瑶、霍达、三毛······不都在作品里纵笔畅谈师生恋的可贵么？似乎再为人所不齿的事情一旦是圣人或名人为之，便立刻罩上了神圣的光圈，成为后人可以在精神上崇敬却绝对不能在行为上效法的福音书了。为了从源头上遏制师生恋这一风月行为，据说眼下中国有的大学还勒令老师签下军令状以儆效尤，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地下工作必然成倍增加，咱们中国的事情不是从来就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么？尽管学校领导深恶痛绝，学生家长痛心疾首，社会舆论声色俱厉，围观群众心情矛盾——赞同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互相攻讦不已，——但这类事件不是依旧层出不穷么？或许千怪万怪其实最终应该怪的还是上帝这个造物主，硬要把人分成男女，又把人分出阶级、职业，再想方设法限制彼此的自由恋爱，岂不是违背当初造人的初衷么？所以如果说林像枫决心以身作则，跟师生恋彻底划清界限大概不会合于事实；“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与神圣的恋爱在他看来并不矛盾，只是未遇合适缘分之前，不会轻易去趟这滩浑水。所以如果林像枫知道了夏葵的心，会做出何等反应，眼下可还是未知数呀。
据说“忙碌”便是“充实”的代名词，百无聊赖碌碌无为的生活既空虚又可怕，从这个角度来说当然忙碌比无聊好很多。但林像枫却不觉得忙碌能带来精神上的充实，相反觉得心力交瘁，闲下来后心灵反而更加空虚。因为忙碌的生活只证明你现在有工作要去完成，有压力必须行动，却或许远不是成就感所在，更不一定能实现生存价值进而赢取幸福感，对于据说是“太阳下最光辉的”教师工作尤其如此。林像枫并不崇拜韩寒，不过韩寒有一句对教师的评价他倒是颇为首肯：“做教师除了没有什么前途，做来做去还是一个教师以外，真的是很幸福的职业了。”林像枫做了八年教师，对这行职业已经了如指掌，有时觉得如果你不想追求杰出，自甘平庸的话，那么教师这个职业真的算是很幸福了；无奈不本分的事业心总是蠢蠢欲动，结果除了体力很累以外，还要被同事嫉妒排挤，所以好容易积累的一丁点幸福感瞬间便化为乌有了。这学期既然工作将要如此忙碌，那就在开学前养精蓄锐准备大干一场，别的事情只好暂时束之高阁或者退居次席，连谈恋爱大概都要设法挤出时间。既然这样，那为何还说“忙碌”就意味着“充实”甚至“幸福”呢？对于别人怎样不知道，对于林像枫这样的人来说幸福感真的是很有限，何况每天还要在怀疑与困惑——疑惑自己到底该选择怎样的生活道路——中挣扎着生存，而最终结果大概仍归于失败，要说痛苦和折磨多于欢乐决不为过。不过最近他读到的一本叫做《伟大的失败者》的书——德国著名的亨利·南恩新闻学校校长伍尔夫·许奈达的著作——上的一句话倒是给了他莫大的安慰鼓励，这句话是这样说的：“与其学习怎样成功，还不如先学好如何做一个微笑的失败者”，理由是“绝大多数人到最后都不过是一个失败者”，而“失败者也可以很伟大”。好吧，自己就先做个“微笑的失败者”吧！
八月的最后一天，一个骄阳似火的下午，金黄的向日葵花瓣分外耀眼，花儿朵朵充满了生机，叶子片片洋溢着活力，仿佛刚刚冲出起跑线的运动员，争先恐后向太阳摇曳她们微笑的圆脸，太阳也投桃报李，卯足了劲向大地释放着空前热力。林像枫正在寝室备课，忽然接到同事顾德白的电话，说要去4S店去看新上市的一款车，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正好林像枫以前或多或少潜意识里也有买车的计划，这学期经济形势看涨，买车计划蓦地从潜意识浮上明意识，于是答应着一起去了。
这顾德白是留洋硕士，留学于英伦三岛，因此名字也带有西洋味儿；年龄与丁慧佳相仿，上半年新婚燕尔，娶了一个川剧演员为妻。顾德白为人谦和，性格内敛，但遇事敢发表自己见解，遇人讲究君子之交，是林像枫喜欢的类型。他暑假期间刚刚回国，受朋友引荐应聘到学校，任电影史方面的课程；在几天前的一次教务会议上俩人相识，很快聊得颇为投机，于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俩人约好开学后把酒言欢，彻夜长谈。前有丁慧佳，后有顾德白，林像枫颇以与海归派有缘为幸，虽然“海归”这个名头仿佛冰箱里的蔬菜、温室中的花朵不能长久保鲜，但短期内还是光华灿烂引人瞩目如初升的朝阳。《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形容“海归”不用说颇为恰当，形容友情自然也不例外。
俩人转了两趟公共汽车到了位于高新区的4S店，顾德白理想中的一款车型是丰田雅力士1.3L自动挡最新款，售价大概在九万元左右。对于林像枫这个价格自然难以承受，他认为符合自己经济情况的比较合理的价位是六万元，于是顾德白陪他去看了雪佛兰新赛欧和铃木雨燕。最后俩人计议的结果，顾德白和林像枫都买雅力士1.3L自动挡，采用分期付款，首付四成，余款一年内还清，不同的是顾德白选中的款式是宝石红，林像枫看上水晶银。最初林像枫觉得手动挡较便宜，顾德白不以为然，认为一分钱一分货，何况大头都出了，干嘛吝啬小尾巴呢？林像枫想想也是，咬咬牙付了定金，虽说这样压力会比较大，但这一年自己首先不会买房（或许几年内买房都是奢望呢），其次少买点书，还是能熬得过去的。俩人握手相庆即将成为有车一族，同时也有幸沦为车奴，今晚应该好好喝几杯了。
第二天学生报到，所有专业教师下午举行教务会议，明日正式行课。开完会，林像枫返回寝室，一路人头攒动，不少熟悉的面孔争抢着跟他打招呼，他也微笑着还礼。走到僻静处，一簇向日葵正在风中欢笑，淡绿的杨柳风扑面而来，忽然斜刺里一个女孩子害羞地喊了声“林老师好”，林像枫一怔，这才发现向日葵旁边一个清秀的脸庞，觉得有几分熟悉，一时想不起名字，迟疑着问：“呃~~~你是哪个班的同学呢？”
“我是本科三班的，林老师想不起我了吗？上学期我们还在图书馆聊过天呢！”
林像枫的记忆蓦然被唤醒：“呵呵，我想起你是谁了！你叫夏葵，夏天的向日葵！对不对？哈哈哈······”
夏葵睁大了眼睛：“林老师，你的记忆力可真好——对了林老师，你给我推荐的书我看了！”
“哦，是吗？我给你推荐的是哪几本书啊？”
“贵人多忘事，呵呵······就是上次在图书馆您给我推荐的，有五本书，第一本是——”
林像枫手机忽然响了，是教务办打来的，说校领导、系领导要组织全校学生今晚开选修课动员大会，现在请所有选修课老师马上到会议室开会，钱校长要讲话。林像枫对夏葵耸耸肩，说：“夏葵，我现在必须去开会，咱们下次聊吧，再见！”
夏葵没想到回学校第二天就与两个月漫长的暑假里朝思暮想的人不期而遇，而且是在僻静的角落里单独相对，她的心一瞬间怦怦跳，但一开口忽然变得前所未有地平静，仿佛是与自己的家人翘首凝眸一般。欧阳丹去参加学生会会议了，但凡新生入学前学生会总是格外忙碌。于是夏葵一个人在熟悉的校园里独自徜徉，寻思着什么时候能见到林老师，听说专业老师们开课前一般都不在学校，夏葵正猜想要后天才能见到林老师，心里涌起淡淡的惆怅——她刚看到新学期的课程安排，林老师的外国文学课安排在每周二下午，就是后天。她瞥见角落里向日葵对着阳光凝然不动，似乎若有所思，夏葵暗想这朵向日葵的状态多么对应自己现在的心境，于是凑近仔细凝睇，就在这一瞬间她与林老师劈面相逢——她蓦地觉得林老师脸色变苍白了，体格更骨感了，眉宇间隐藏的忧郁更深了，使她的心感到了微微的疼痛，回忆如金箭般的阳光射向暑假那个读安徒生童话的下午······她多么想在今天，在这个意想不到、喜出望外的时刻，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跟林老师分享夏日里最后的美丽时光，趁向日葵正开得烂漫；可是事有不巧，林老师不偏不倚在这一刻要去开会，眼前灿烂的太阳光芒变得黯淡了、微弱了，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也熄灭了，只剩下一缕回忆的青烟在眼前袅袅上升。
自从跟爸爸谈话以后，她对爱情的信心更加坚定，对爱情的向往也史无前例仿佛八月钱塘潮似地高涨。看来这次的谈话夏葵获益匪浅，那么夏金城到底对自己的千金表了什么态呢？
夏天的向日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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