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你是佯装的咆哮,任你是虚伪的平静,任你掳走过去的一切,一切的过去。这个世界,有沉沦的痛苦,也有苏醒的欢欣。
——舒婷《致大海》
进入五月后,天气就渐渐变得炎热起来,巷弄四周也开始变得明快欢脱,就像顾城的诗句:每扇木门,都是新的,都像洋槐花那样洁净,窗纸一声不响,像空白的信封。
“姐。”许杰浩一边徒手搅拌着稀松的泥土,一边抬头看向我。
“嗯。”
“我们去玩吧。”
“跟乐乐他们一起吗?”我指了指另一拨欢脱玩耍的少年。
“不。”许杰浩望向水渠另一边欢闹的孩子,坚决地回答。
那年许杰浩七岁,我清楚地记得他站在石阶上看着对面孩子疯狂嬉戏的眼神,那不是一种渴望靠近的目光,而是一种淡然的排斥,几乎很少有人主动邀请许杰浩加入游戏,他总是看着我们,捏着泥巴,偶尔用小木棍在泥地上乱画,我趁别的孩子都欣欣然离去,才会踏着水渠中央为数不多的几个石阶去对面找他。
“该回家吃饭了。”
他并没有作答,只是依然蹲着,一声不吭继续他的画作。
我俯下身子看了很久:
“画的很棒。”虽然我一直都没有搞清楚一团一团黑色的圆圈究竟是什么。
暮色四合,许杰浩的父亲一身酒气地出现在我们俩的面前,不过他并没有关注我们俩的存在,而是径直走向他家的门口,一脚踹开了门,许杰浩终于站起身来:
“我该回家了。”
随后我家隔壁就会传来锅碗瓢盆相互碰撞破碎的声音,鹅黄灯光从两家住户之间仅有的一堵围墙透过来,夹杂着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一起,不断地冲撞着我的耳膜。
“你个杀千刀的,你别想打钱包的主意,拿着老娘的钱在外面鬼混,你的良心让狗给吃了!”
随后又是一阵陶瓷物品支离破碎的声音,每到这时,我跟许杰浩就像约好似的,一起跑出家门,我明白,我在担心,他在逃避。
每次许杰浩从压抑狼藉的屋子里跑出来,就会深深地喘着粗气,然后固执地咬着嘴唇,黑色的脸憋得通红,我知道类似于这样的恐惧与绝望从没有一刻在他身上抽离过,他再次蹲在地上,用双手抱住了头。
“想哭就哭出来吧,这儿就我一个,陈乐乐不在,不会有人再嘲笑你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十岁的我也会有这么一套成年人的安慰技巧。
“姐姐,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你的爸爸妈妈那么好,就像……就像拇指姑娘和……和精灵王子……那么好,那么好……我,我……”说到后面,他开始哽咽起来,瘦弱的肩膀开始抽搐,我那时还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比我还小三岁的稚嫩少年,他却永远懂事过那些叽叽喳喳的成年人。
“我也想过带着妈妈逃走,跟他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了,可是有一次我发烧很厉害,我爸很晚回来,身上带着酒味,却直接把我背到了医院……还有一次,我妈妈切菜切到了手,一整个星期都是他从外面给我们带馒头,带凉菜……他……他还是爱我们的,可是,他的爱抵不了他的罪过。”
这是许杰浩十岁那年躺在病床上一边闭着眼流泪一边对我说的话。当时他的妈妈也住了医院,他们都在外科病房,不过一个是少儿病房,一个是成人病房;一个人的伤口源自意外事故,一个人的伤口源自家庭暴力。
那天,许杰浩破天荒地答应了我约他玩耍的请求,虽然他知道那天有经常嘲笑他欺负他的陈乐乐,但他还是拗不过我的执意。
那天的事情很简单,简单到我只能用“红色”来描述。
我们玩的是捉迷藏,我是那个石头剪刀布输掉的人。
那天的具体细节我已记不大清,我只记得许杰浩的头被死死卡在了小区下水排污口的石板下,我出于本能,用力地搬那块死猪一般沉的石板,但是依然无济于事。鲜血不断往出渗,我哭着大叫:
“有人吗?有人吗!快来人啊……”
我用几近沙哑的嗓音不停地哭喊,也用肿胀的双手不断刨着一动不动的石板,陈乐乐他们看到这场面早已吓得逃走,可是我不能啊,我叫他来的啊,我是他姐姐啊,他爸妈打架他只会逃出来找我啊,我被玩甩炮的小混混欺负只有他用他比我还小的身躯挡在我前面保护我啊……
我每刨一次就会被石板上细碎的石子划伤,每刨一次就会被许杰浩的鲜血沾染手指,刨到后来我都不知道手上粘稠的血液究竟是谁的。
后来是小巷对面煤销站小区恰巧下班的一个叔叔跟我一起抬起了这块厚重的石板,后来陆续下班的人纷纷打了120,通知了还在家里打架的许杰浩的父亲母亲。
我精神恍惚,只记得许杰浩的妈妈头发和脸被他的爸爸抓的面目全非,却依然死死地抱着奄奄一息的许杰浩,他妈妈白皙的脖子上溅了几滴殷红的鲜血,不多,却足以让我心如刀绞。
那纯粹就是一个血红色的下午。
那个充满血腥味的下午,以及那种不安、挣扎、痛苦、无措、愧疚的复杂感觉,像一枚生了锈的钉子,紧紧地扎进了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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