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棠

宋，济南有名医，王子慕，洛阳人氏。时年二十有五，唯爱医术与花木。朋友劝其及早娶妻安家，笑而听之，不诺。王生有医馆，名曰：荣泰堂，取其愿保花木向荣，民众康泰之意。医馆前后均为花圃，建医馆前已有，邻人本欲毁之，生闻此中多有古木，相传为前朝之物，甚喜，高价购得，建馆于此分外小心，未尝损及一花一木。王生技高心善，屡屡医好杂症怪疾，对贫弱者时有赊药赠药之举，受益何止百人？

阳春三月，日暖风和。一日，王生馆内闲坐，忽听花圃中有女子轻笑，恐其折损花木，忙出门视之。但见花丛中两女并肩而赏，一着朱，一着碧，语笑嫣然。王生见其举止得宜，心下甚喜，正欲折返馆中，忽见脚边罗帕一方，拾于手中，只觉恬柔似水，暗香徐来，丝帕一角绣海棠一枝，绣工精巧。王生心知必为朱碧二女所遗，前去奉还。二女乍闻人声，羞不可抑，良久，举首视王生。着朱者，年稍长，姿容秀雅；着碧者，年方二八，娇美无双，恍如仙露明珠。王生爱其幼者，不觉注目良久，神摇意夺。二女含羞欲去，生忙阻之，持帕垂问着碧者。碧衣女羞不自胜，朱衣者曰：“此正为吾姐妹之物，幸而落入君手，多谢奉还。”言罢施礼曳碧衣女而去。

王生自此茶饭不思，念念不忘者碧衣女也。有朋探望，戏曰：“君有此日乎？”如是月余，生衣带渐宽，然不知二女来历姓氏，虽相思，无可奈何，唯日日祝祷上天，祈一面之缘。夜，忽闻窗外女子轻叹，疾启窗，却见当日朱衣女，幽幽道：“君为妾妹憔悴，妾妹为君愁颜不展，此情如是，妾拼死当成全。”生不解其意，正欲相询，朱衣女转身疾去，夜雾浓重，不辨所踪，唯闻叹息曰：“明日当携吾妹至君花圃，君如实有意，请来相见……”

翌日，生绝早候于花圃，日光渐长，晨露微消，二丽人姗姗而至。生见碧衣女形容消瘦，似有不胜之态，朱衣女双眉轻蹙，相顾竟两两无言。俄尔，朱衣女似略解愁云，笑曰：“妾若久住，恐人不欢。”推年幼者入生怀，笑而去也。

生顾怀中人，弱质纤纤，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相携入馆，知其为华家姊妹，居其邻，父母早亡，朱衣者为姊，小字影棠，碧衣者为妹，小字凝翠。相将入室，拥而加诸膝，一诉相思之苦，遂相与为欢。自此，凝翠日日前来，与生双宿双栖。百日余，见凝翠时有忧色，以为虑其名分。生曰：“欲娶卿为妻，明日，吾当归家，告知父母，卿可稍待。”凝翠面有骇色，生以其不忍分离又惧父母不允之故，温言慰之。然其终无欢颜，郁郁而去。

生返洛阳家中，父母闻其事，欣然同意，留生略住几日，即可返济提亲。是日夜，生已就寝，忽闻耳畔悲切切人声语，启目乍见华氏影棠，珠泪满面，花容惨淡，悲不成语。生大惊，疾问凝翠安好，答曰甚安，生始安。继而疑之影棠如何得知此处，又为何事如此伤悲。影棠泣曰：“君自此可与吾妹长相厮守矣。妾今以实情相告，君莫惊怕。妾姊妹非人也，乃花妖，妾乃海棠，凝翠乃古藤。久居君之花圃，当日建馆之时，蒙君怜爱得以保全。妾姊妹受君大恩，后见君高义，更慕之。故而化为人形与君相见。君与妾妹私定终身，本犯天条，青帝念及妾姊妹报恩心切不予追究，然令不得再见，故而凝翠时有忧色。本欲劝妹与妾归隐山林，从此无相见日，然君言嫁娶，实为用情至深。若凝翠骤去，君何以堪？妾虽蒲柳之姿，无缘侍君，然倾慕之情不下于凝翠，岂忍见君及妾妹自此生不若死？妾故此面求青帝，愿一死以换凝翠转妖成人，凭妾之修行，当可投胎转世再见。而成人需五百年修行，凝翠只二百余，妾已将吾之三百年修行传于凝翠，再领死罪，将魂飞魄散，永无转世相见之日。今日前来，与君诀别，望君及凝翠勿以妾为念。凝翠已化为人身，君勿负凝翠。知君等安康喜乐，妾虽九泉无知，亦可含笑而去矣。”言毕，香魂远去，杳不知踪。

生大惊，伸手相阻，忽而梦醒，冷汗淋漓。念及梦中之景，翌日即返。至医馆，已是半月之后，但见花圃中凝翠于一株枯死海棠前哀哀不绝，心下已知前梦非梦，心痛不已。守灵三月后，为完影棠遗愿，生与凝翠结为秦晋。新婚之夜，生见凝翠抚弄当日丝帕，曰：“当日见此丝帕就知娘子心灵手巧，再睹芳容更不自禁，决意要娶娘子为妻矣。”未料，凝翠听后泣不成声，告知王生，此丝帕实乃影棠之物。二人慨叹，因影棠之物才能结缘，因影棠之死才能相守，佳人魂飞魄散，所欠之恩，来生来世欲报无门，唯有执手白头，以偿佳人所愿。

据闻,王生及凝翠举案齐眉，恩爱非常，年八十有余，同日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