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们一路向西,沿途的风景也渐渐起了变化,地势开始趋于平坦,空气也没有那么湿润了。
一匹一匹精瘦的马,驮着堆积如山的包裹,排列成行,在这荒凉的野外里不知疲倦地前进,马鞍上的人儿逐个地面露疲态,眼皮耷拉。我裹着纱,坐在查尔斯的身后,将脸靠在他穿着皮夹克的后背上,紧紧抱住他的腰,并排的莫兰芳拉着马辔,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模糊了。
也许是因为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旅途,我的睡意一天比一天浓了,有风席地而起,卷刮而来的风沙,打在脸上,咯得人生疼,我拉紧了脸上的面纱,微睁着眼,只觉得头也开始昏昏沉沉,还忍不住咳了几声。
莫兰芳似乎也有些不适,她坐不稳了,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查尔斯见状,只能请求商队暂缓一缓,这时候,虽然离下一个城镇还有好几公里的路程,队长见众人精神萎靡,也只能停下歇息了。
我由查尔斯牵着下了马,将四周的景色环顾了一圈。我们日夜兼程,走了差不多也有一个月了,青葱的树木和两侧高大的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望无垠的大道,再没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致。偶尔有一两个小山丘从远处冒出,但多数还是漫天的黄沙。
我随意找了一桩倒在地上枯死的树干,坐了上去,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这一打,居然还留下了鼻涕。查尔斯急忙递了张手绢过来,我轻轻揩了揩,便别过脸去,他知道我是舍不得弄脏,又凑上前:“都这个时候了,莎儿,你就别讲究了。”
“可是,这弄脏了,你又到何处去洗呢?”我没有看他,只是重新裹紧了面纱:“这条路上,一条河都没有。”
查尔斯道:“要过西域的路就是这样的,再过一个月,我们还要过沙漠,过了沙漠才能到的。莎儿,你是不是水土不服,生病了?”
我不答他。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境况,同时也知道,在荒郊野外,钱是最不经用的,即使在福州城里赚了那么些钱,也在这一路上早就要花完了,可是离大不列颠,还有好几百里的路呢!商队的时间抓的又紧,我们不可能有时间去别的城镇想办法弄点钱来,只能到了西域再做打算。
莫兰芳也是一阵猛咳,她见我们这样,便走上前抬起了我的手,我居然不知道,我和莫兰芳的皮肤竟干燥成了这样,连皮都皱成一块了。
莫兰芳却好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向查尔斯问:“这附近难道是一点水也没有的吗?”
查尔斯道:“越朝西去,水就越贵。之前来大鼏的时候,有一个沙漠里的镇子,打水就要一两黄金。”
莫兰芳站到查尔斯跟前道:“我老实跟你说了吧,这里地界荒芜,你们普通人都会干燥,何况我和戚莎是鱼,是更受不得的。”
“那要怎么办?”我扭头插嘴问道。
“海水,要找海水来。”莫兰芳看着我道。
可这方圆几十里,尚无人烟,哪有海水可寻。我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赶路,查尔斯放心不下我们,挨个朝商队的人打听着,得来的回答无一不是:“有水就不错了,上哪寻海水去?”
终于,在一家偏僻的客栈前,老板娘朝着来往的商队叫卖着海鲜,莫兰芳见状,整个人就似发现了救命稻草一般,只差没有扑上去了,她朝老板娘道:“老板娘,能不能舍些海水给我们?”
我忍着胸腔的一阵呕意,将视线从案板上的鱼前移开来,跟到莫兰芳身后去,只听见老板娘说:“你这人倒是奇怪,这水都是托人从海边一箱一箱托来的,哪能说给就给,要给你了,我这些海鱼可要怎么活?”查尔斯只得上前,提出要买,老板娘这才兴高采烈地端了海水来。我和莫兰芳饥渴地冲上前去,将手泡在这盆有些肮脏的海水中,顷刻间,我感觉有一股活力重新注入了我的身体,似乎全身上下的细胞都获得新生了。
莫兰芳的状态也好了起来,我们拿过瓶子,又将它们舀了出来,贪婪地喝上几口,只觉一股久违的亲切,身上的病症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查尔斯见状,放下心来,随即,便转身去清点剩余的盘缠,见到这幅情景,我的心又一次焦躁起来了。
方才那老板娘狮子大开口,一下子便要去了二两银子,剩下的钱,能不能挺到西域都还不知道,望着查尔斯皱成川字型的眉,我的心里更加不安定了。
“查尔斯,”我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并站在马前:“还有多少?”我睁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查尔斯怔了怔,深蓝的眸子闪躲着我的目光,他看向别处,只说:“放心。”
我望了望干瘪的钱袋,没有说话,心里却早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尽头的落日,此刻是血一样的红色。
莫兰芳还守在那盆海水前,水波泛起的磷光,是金子一般的耀眼。
“查尔斯,”他依然背对着我,我却上前拥抱住了他:“其实,一切都还好。”
“什么?”查尔斯听不懂我的话。
我望着那盆在莫兰芳的手心里晃动的海水,缓缓道:“有了这盆海水,我们就可以有钱了……天要黑了,我躲到一旁,将腿伸进去,没人看得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查尔斯激动地转过身,怒视着我:“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眼泪也可以的,只要落到水里……”
“不行,这样我坚决反对。”
“可是,查尔斯……”“我说不行!NO!”查尔斯是真的生气了。他的胸腔一起一伏,还大口喘着粗气。我们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半晌,他才道:“莎儿,我不能变成下一个黄仁……请你原谅我,人类的贪欲是无法满足的……”
“可是,我相信你啊。”我仍然坚持着,脸上是欣慰的笑容:“没有钱,这一路上,我们该怎么办,你是为了我才要了那盆海水。”
“不行,莎儿,这样真的不行。”查尔斯反驳道:“你忘了吗?黄夫人曾经也是这样相信黄仁的。其实在大不列颠,就有很多的商人,他们一旦找到了捷径,手头开始宽裕了,便会贪得无厌,永远不会满足的。他们有些人为了钱,会去压榨手下的穷人,有些人为了钱还会去利用自己的亲人,甚至有些人会将死去的仆人当作活着的工人上报给官员,以牟取政府的津贴,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赚死人的钱!戚莎,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我也有人类的欲望,我怎么能保证,你以这样的方式满足我以后,我不会对你下毒手呢?我真的见得太多了,人类是怎样被金钱奴役,又是怎样被金钱驱使着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戚莎,原谅我,我真的不能这样做……”
“查尔斯……”我忍不住喃道。说不感动,那我一定是在自欺欺人。
查尔斯逆着太阳,金色的头发衬着金色的光,迷人的叫人失神,可是,这个形象,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我蹙着眉,细细看着。
金发碧眼,深邃的五官,挺拔的鼻,海边那道频繁的,陌生却又亲切的身影……
这一刻,我是真的被惊讶到了。难道,海魂能和人相似到这种程度的吗?当年第一次听见巧娘说起西域人,我的心里便闪过了那么一道影子,那时我就知道,世界上绝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长成这副模样。那个海魂,曾经那么频繁地出现在我的世界过……难怪莫兰芳和亚特兰蒂斯的人鱼公主,都会那么疯狂地相信这个传说……
一想到巧娘,这会我似乎听见巧娘的声音,从远处隐隐传来了。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去,除了驼着货物的瘦马,懒散地立在道路旁,什么也没有。
太阳已经落了山,只剩血一般的晚霞,绚烂地散在天边,似是经过一场腥风血雨的洗礼。

“月季?”当查尔斯突然拿出这朵不知用什么材料扎成的假花时,我脱口而出道。
“这可不是月季,”查尔斯笑道:“这是rose,玫瑰。”
“少哄我了,明明就是月季。”我忍不住用指尖点了点它的花瓣,细细一看,似乎真的和月季花有些不同。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查尔斯继续笑嘻嘻道:“早就扎好了,只是一直没机会给你。在西方,玫瑰所代表的寓意是……”他故意拖长了音,看着我不说了。
“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爱情。”查尔斯道。
“……”我默默地接过他手里的那朵玫瑰,一时无语。他却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戚莎,我的全名其实叫查尔斯.霍尔,霍尔才是我的姓。到了大不列颠,你就不是戚夫人了,做我的霍尔夫人,好吗?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多么美好的字眼啊。此时,我的嘴边一定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虽然我看不到,但是却感觉得到,甚至查尔斯的眼眸里,都闪烁着期望的光。我们可以穿着洋服,手牵手走在种着梧桐树的街道旁,欣赏那些可爱的邮箱,我们也会坐在一家咖啡厅里,静谧地四目相对,所有的爱意都在我们彼此的眼睛里,仿佛不用说话,就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
这样的生活,多么美好啊……
“好吗?”像是要再一次确认般,查尔斯的蓝眼睛此刻似乎在熠熠发光。面对如此美好的未来,我怎么不会愿意呢?多少次地,我都盼望回到真正属于我的世界去,不再接受异样的目光,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可是还不等我回答,我好像又听见巧娘的声音了。这次,她是真真切切地来了,她这么一来,残酷地打断了我刚刚才描绘出的美丽的希望,她这么一来,又硬生生地把我拽回了无间地狱。
我正欲回应查尔斯的话,一个“好”字才刚迸到嘴边,还未说出来,就被一个熟悉的男声喝住了:“戚莎!”我瞬间瞪大了眼,全身一阵战栗,不敢相信地回过头去,刚好对上黄仁那双极度愤怒的眼睛:“你怎么和个洋人在一起!”
“不……”我禁不住轻呼,所有对未来生活的设想,顷刻间,灰飞烟灭,就连我手中的玫瑰也无声无息地掉落了。不容思量,黄仁便一脚踩在了那朵玫瑰上,就似踩碎了我的梦一样,看也不看它一眼,只是冲上前来拽紧了我的手:“你可真让我好找,快跟我回去!”
“不,我不回去!”我挣扎着,查尔斯这时也拽紧了我另一只手,死死地盯紧了黄仁:“你放开她,你没有资格干涉她的自由!”
莫兰芳见到这样一幕,也是吃惊,她放了那盆海水,冲上前来,对着黄仁道:“你还真是煞费苦心了,居然追到这里来了,黄仁,我告诉你,你这样做是没有用的,查尔斯没有拐卖她,这一切都是我们自愿的,你没有理由带我们回去!”
黄仁听了这话,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爱上这个洋鬼子了?”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对,我爱上这个你口中的洋鬼子了,不仅如此,连我也是个洋鬼子,我们还要远走高飞,永远生活在一起!”
“啪”地一声,几乎不给人反应的余地,黄仁一个耳光火辣辣地打在了我的脸上,这力度不小,打的我脸颊一歪,身体也忍不住向后倒了几步。查尔斯连忙抱紧了我,愤怒已经让他也失去了理智:“黄仁你要干什么?你居然还打女人,我要跟你决斗!”查尔斯白如玉瓷的脸上,此时已经涨红一片,太阳穴旁还有一道道鼓起的青筋。
“你这个洋鬼子没有资格说我!”黄仁也毫不示弱地朝他吼道:“她是我的人,我绝不允许她背叛我!”商队的人已经纷纷围了过来,队长一见黄仁与查尔斯有打架的趋势,连忙抱住黄仁的胳膊道:“兄弟,这不是打架的地方,咱们借一步说话?”
黄仁不理他:“我处理我的事情,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可不管你有什么样的事情,”队长见他不买账,也是没好气的,冷哼一声:“这是我的商队,我只希望你不要耽误我的行程,不然不要怪我不客气!”
黄仁道:“这三个人,可不是你们商队的,尤其这个西洋鬼子,是拐卖女人的逃犯,今天我是特地带了官兵追过来的。”我捂着脸,这才注意到黄仁身后,远远地,真的是一群身着官服的兵。而那群官兵之前,巧娘也站在一旁抱臂看着。
“衙门的事情我们不搅和。”队长道:“我只在乎我的买卖。”
许是见着事态不对,巧娘这时扭着腰走过来了,见了老熟人一般朝着队长招呼道:“哎呀,队长呀,我说你怎么这么糊涂,怎么什么人都往商队里带呀。”
队长也是认识她的:“哟,是你呀,巧娘。”
“是呀,你上回带给我的西域舞女可真不错啊,漳洲城里的人,各个见了都喜欢,这回记得再替我物色几个啊!”巧娘笑吟吟地道。
“好说,好说。”队长见了巧娘,便立即变了脸色:“原来是巧娘的朋友啊,怎么不早说呢。巧娘可是老主顾啊,这几个人,是在福州硬塞进来的,我们也不认得,既然是犯人,那就请官兵带走吧。”
怎么会这样,放我们出来的,不也正是巧娘吗?
黄仁朝着巧娘会心一笑:“想不到,这次带你来,还真带对了。”
巧娘回应道:“黄大人,你是知道我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巧娘不过一个平凡女子,哪有拒绝的道理。”
“巧娘,你……”我突然间好似明白了什么。
巧娘却不看我,扭身走回了那支衙门的队伍里。原来之前都不是幻觉,是巧娘带着黄仁追过来的!
官兵立即冲上前来,压住了查尔斯,将他锁在了囚犯用的牢车上,而我,则被黄仁粗暴地拽着,期间,他对我道:“你以为你那点伎俩就可以瞒天过海的吗?巧娘要的,只有钱,我只不过给了她双倍的价钱,她就开了口。至于那个商队,是莫兰芳的仇家帮你们弄得,你以为跟着他们,就万无一失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厌恶地别过脸去,黄仁那张温和可亲的脸,在我的眼里,如今只有憎恨与嫌恶。
“黄大人,还有一位,你怎么不管了?”巧娘骑着马,朝着黄仁远远地娇声叫道。
“不要了。”黄仁冷冷道:“我要的,只有莎儿。”我由黄仁死死拽着,坐进了黄宅的马车里,查尔斯被锁进了不远处的囚车中,而莫兰芳,在后头手足无措地跟着追赶。明明方才还相依相偎的三人,现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阻断了,这几步的距离,对我来说还真是像隔了海一般……
我随着纷飞的流苏,不舍得朝查尔斯望去,可是黄仁就连这个机会也不肯给我,他霸道地扳过我的脸,命令道:“不许。”他的眼里,没有爱,只有占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