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新上任的知州满文生,横死在了小妾的房中。
蹊跷的是,卧房里所有门窗紧闭,都是从里面栓好的。
是家人们见老爷久候不出,怕误了公事,才请了夫人的命,破门而入的。
房间里,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陈设俱全,一如前几日。
只是滚落在床榻下的满大人,不但口鼻出血,四肢凉透,父母给的那副好皮囊,竟干瘪枯瘦如古稀老人,全没了平素的倜傥模样。
要不是左腕上,那豆大的青痣,朱幼娘根本不敢相信,昨日还儒雅含笑的夫君,就这么面目狰狞地,死在了自己亲自带人布置的房中。
朱幼娘白着脸儿,眼泪还没滴到嘴边,就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而那新纳的小妾焦文姬,还有丫环青箱,却在戒备谨严的知州衙门,平白地失了影踪。
02
回到前夜,正房中。
再怎么贤良大度,知道丈夫要去睡别的女人,朱幼娘还是有些失落。
辗转入睡,却是怪梦连连。
醒来日头已高,懒懒地起身梳洗。舍了满头珠翠,只在乌亮的发髻边,簪了根金丝八宝攒珠髻。
这是夫君请汴京城最好的匠师,为自己打制的。
揽镜自照,好一个雍容端庄的官家太太。幼娘,略安了些心。
毕竟十多年夫妻恩爱,在她心里,满文生就是她的天,是她的倚靠。
哪怕他多情名声在外,从县尉高升到鸿胪寺少卿,这一路逢场作戏,留下许多相思债,幼娘依然稳坐在当家夫人的位置上,从来没有动摇过。
幼娘是官家女子出身,陪着满文生仕途辗转、平步青云。她相信自己的品貌才德,足以配得起日渐高升的夫君。
满文生也常夸幼娘是福星。夫妻和顺,是他升官发财的大好助力。
所以他的情事,只留在风月场上,从来不会带到后院。
这次出任齐州,他照例,只带了夫人朱幼娘和一干家下人等。
只是他没料到,会在自己府衙门口,遇到了焦文姬主仆。
03
他有些惶恐。十多年过去,他还是没想好,怎么面对,那个被他刻意忘记的女子。
亏得夫人,一贯贤良体贴。她主动帮他,将那哭哭啼啼的女子,安置了下来。
只要是为他好的事,幼娘都会安排妥当。哪怕是与其他女子,分享他的爱宠。
朱幼娘知道,那个女子对他而言,不一样。
他欠了那女子好一笔风月旧债,如今终于讨上门来。她不介意替自己的夫君还债,为他分忧。
焦文姬想要满文生的人,朱幼娘便临时让她一让。再怎么说,她是妾,自己才是妻。
哪知道,人家想要的,却是老爷这条命。
官府派人访查一番,只寻到了焦家原籍的荒塚孤坟,那焦家的女儿,十年前已流落了他乡。
这个案子,到底成了一桩悬案。
唯有朱幼娘心底明白,一切皆有前因。
04
满文生出自淮南大族,父母双亡。他少有才名,却是个风流败家子。亲族长辈都不大愿意管他。
他自恃才高八斗,独自跑到长安,想找个当官的长辈资助他赶考。
等他去了,才知道那人早就丢官离城。他一心想着投亲,身上银子早就挥霍一空。
是另一位当差的族亲,给他凑了些盘缠回家。满文生依旧不知节俭,半道上又困在了客栈里,连饭都吃不上。
风寒雪冷的时节,他饿着肚子,付不上房钱,简直斯文扫地。
缩在角落里,他越想越伤心,大好男儿居然哭出声来。
结果惊动了店里一位常客。这位焦大郎是乡里的富户,爱喝酒,为人豪侠仗义。
听说是个书生落难,不光帮他付了房、饭钱,见面之后更是起了爱才之心,请他到自己家中居住安心备考。
满文生打听到,焦家确实富裕,客套了几句,就乐滋滋地,跟着焦大郎回了家。
焦大郎妻子早逝,只得一个爱女焦文姬,出落得花容月貌。
家财颇丰的焦大郎,自然舍不得掌上明珠嫁给农夫商户。想找个读书上进的好人家,却难得遇到好的人选。
眼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就快耽搁成老姑娘,这慈父心也是很着急。
无意收留了才情品貌俱佳的满文生,焦大郎真是越看,越打心里喜欢。
就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探探书生的口风,家中可有妻妾。
05
哪知道,他老大人嗜酒成性,光心中暗自盘算,全没留意男女大防。
一个俊秀多情的公子,一个美貌成熟的闺秀,中间还有个穿针引线的俏丫头青箱。
这谙熟风流手段的满文生,早已暗地里和焦文姬对上了眼。
同在一个院落住着,二人天天打着眉眼官司。
郎情妾意下,满文生早就山盟海誓,缠着焦小姐把生米做成了熟饭。
等焦大郎发现,自己引狼入室,乖女儿已成了别人碗里的肉。
焦文姬含羞带恼,要死要活;满文生低眉顺眼,听凭发落。
焦大郎无奈之下,只能顺水推舟,应允了二人的婚事。
唯一的要求,就是入赘当个上门女婿,以后为自己养老送终。
满文生原是孤儿一个,一听老丈人没把自己赶出门去,还愿意将家财和女儿都托付给自己,简直是喜出望外,发誓赌咒,满口答应下来。
这下小两口心愿得成,更是成天地耳鬓厮磨,公然双宿双栖。
满文生两手空空而来,如今有了好丈人全力扶持,又有美人在侧红袖添香,日子真是快活似神仙。
他本有几分真才实学,这下子后顾无忧,读书倒也更带劲儿了。
眼见小夫妻甜甜蜜蜜,女婿又是大好才情,前程可望。
焦大郎提着的心,也就放下来。只当他少年孟浪,对女儿倒是真情实意。
06
临近科考,焦大郎父女早就帮满文生打点好行囊。
一切顺利,满文生果然考进三甲,成了进士老爷。
喜讯传来,焦大郎乐得咧开大嘴,捧起酒坛喝个尽兴。
女儿很快就要当上官太太,自己一个平民百姓,也成了官老爷的老泰山。
他觉得是自己慧眼识人,才给女儿挣来了这份天赐良缘。
满文生回到岳父家中,搂着娇妻彻夜狂欢。
焦大郎更是撒出大笔银钱,宴请所有乡邻,一同庆贺女婿高中。
乡里人原还有些蜚短流长,对满文生和焦文姬的关系指指戳戳,笑话焦大郎找了个便宜女婿。
这下子,捡来的女婿成了官老爷,大家就算羡慕嫉妒,嘴上也是奉承话说了一堆。都想巴结巴结,日后总有好处。
焦大郎,连喝了十来天的喜酒,听了无数不要钱的好话。这银子也哗哗地,流出了一堆。
不过,他不在乎。他只觉得前所未有地扬眉吐气,在众乡邻面前,美美地露了一回脸。
满文生,自然也被这些陌生的乡邻们,捧得心花怒放、飘飘欲仙。
有老丈人的家底子撑腰,他是万事不愁。整日里和娇妻快活相守,说不尽的甜言蜜语,享不尽的缱绻柔情。
考了进士,还要进京打点,等待选官安置。
焦大郎原就是个大方的主,为了帮女婿求个好前程,干脆变卖家业,把大半家财和自己父女的后半生,都交付到了爱婿满文生的手中。
临别之际,焦文姬是一反常态,泪流不止,反复叮咛嘱托。
“愿满郎,讨得好官职,早日回来接我父女,一同上任。”
她把满腔的柔情蜜意,都倾洒在夫君的身上。这一夜,不尽地低语缠绵。
“山长水远,此后满郎去哪儿,我们的家,就会在哪儿。”
07
有了银钱打点,满文生很快被选为临海县尉。
他正要从汴京城出发,去接焦文姬父女,却被一位族兄堵在了门外。
原来淮南老家,收到了满文生高中的喜讯。大家立时忘了他此前的风流浪荡,一致公认他为族人争光,是族中的骄傲。
族兄作为家族代表,请他回祖籍拜会宗族邻里,好好庆贺这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
满文生吞吞吐吐,就是不敢说,自己在外私定了终身。他半推半就,跟着族兄上船,衣锦还乡去了。
而焦文姬父女,早已变卖收拾了家当,只等满文生一回来,就好出发启程。
父女俩,一直在家里翘首以盼。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良人归来。
焦文姬心急如焚,既担心夫君始乱终弃,又怕他路途遥远,遭遇不测。
焦大郎也由起初的笃定,转为不安。他辗转托人打听。
许久,得到的消息却是,满文生回了淮南,娶了官家千金,去了临海任上。
焦大郎本是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却没防备此等遭遇,一时怒急攻心,加上饮酒过量,吐血昏迷,生了一场大病。
而焦文姬也伤心过度,竟然滑了胎,伤了身子。
08
一时间,两位主子都卧病在床。
家里所剩银钱不多,很快就捉襟见肘。乡邻也渐渐风言风语,不再上门。
好在小丫头青箱忠心,不离不弃。守着父女俩,求医抓药,照料起居。
焦大郎的病,渐渐痊愈。他发狠要去临海,找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算账,要他给个交代。
谁知半道遇到了水匪沉船,可怜焦大郎惨死他乡。
焦文姬在家,终日以泪洗面,拖着病体,苦候父亲的消息。
谁知,等来的却是噩耗。
焦文姬亲手埋葬了父亲的骸骨,咬牙将养了一些时日,终于带着青箱,毅然上路。
她要去临海,当面问一问薄情郎,为什么背信弃义,忘了所有的誓言。
两个弱质女流,历经艰险,终于到了临海。
可惜晚了一步,那个忘恩负义的男子居然临时升任,带着夫人去了其他地方。
倍受打击的焦文姬,贫病交加,再也经不起长途跋涉。很快将一缕香魂,也留在了异地他乡。
丫头青箱,孤身弱女,索性一根绳子,吊在了小姐坟前。
主仆俩,满腔怨气,悠悠荡荡。飘了许多年,才找到机会接近了新官上任的满文生满知州。
09
原来,当年满文生回乡后,族里对他另眼相待。致仕退养的叔叔,更早早就帮他定好了一门贵亲。
满文生心怀鬼胎,先还犹豫不决又不敢开口抗婚。
只想着有机会,再去接焦文姬父女。
后来听说这位官家小姐朱幼娘,贤良淑德、模样娇美,心里就活泛起来。
有个官场上混的泰山,又能得个新鲜美人,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文姬虽美貌多情,到底来自乡野。又没有明媒正娶,难免会成为他仕途的一大污点,更谈不上帮他走通官路。
掂量来,掂量去,满文生只觉得叔叔的安排,实在是高明。
他干脆什么也不说了,直接等着洞房花烛夜,升官发财梦。
就这样,他昧着良心,瞒下了早有婚约的事。欢欢喜喜地娶了官家小姐朱幼娘。
揭开盖头后,新娘的美貌果然名副其实,满文生心满意足。
从此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官运亨通。短短十几年,满文生一路高升,成了鸿胪寺少卿。
午夜梦回,焦大郎的恩义、焦文姬的痴情,也让他内心不安过。
他早先向夫人朱幼娘提起过这段情缘,幼娘感念他坦诚相待,愿意接焦文姬回来,姐妹相称。
满文生却摇头,没有答应。他之前想过焦文姬如果找来,他可以安排她另嫁,免得夫人生了嫌隙。
然而,焦家父女,并没有找上门来。
10
于是,他放下了。
他把这段风流债,埋在了心底。就当从来没有发生。
直到十多年后,他在齐州的新府衙门口,意外地被青箱丫头撞见。
文姬没有怪他,只说父亲不在了。她愿为妾,只要能留在他身边。
纵然阅尽繁花,他还是被凄凄楚楚的文姬吸引了。
过了这么多年,连自己都有些沧桑了。文姬却美艳动人,更胜从前。
满文生,为难了。
不过,有一个贤良的妻子在。他没有为难多久,幼娘主动留下了文姬主仆。
夫人甚至还贴心地在西苑,帮她安排了新房。
满文生既感念夫人大度,又有些愧对文姬。他徘徊又徘徊,隔了好几天,终于下了决心,带着点小兴奋,去了西苑。
他以为,奔赴的是一如从前的温柔乡,谁知却一脚踏上了黄泉不归路。
大家都想不明白,知州老爷年富力强,怎么睡了个小妾,就把命给睡没了。
只有搬去佛堂,抄经念佛的朱幼娘明白。是冥司,准那冤魂现身来要账。
那夜,原是焦文姬,来过她的梦乡。
(注:本篇以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目录: “满少卿饥附饱飏 焦文姬生仇死报”为底本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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