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遗忘

一场暴雨

夏天的雷暴雨让夜里的酒馆变得很清闲，又很沉闷，就像一坨浸湿了的棉球。

我无所事事的站在吧台，屋顶的音响唱着Cigarettes After Sex乐队的歌，和外面翻滚跳跃的骤雨仿佛是两个不同的次元。但我的心情却异常烦闷，就像十斤小米辣在我心里跳舞。

我想不起来为何烦闷。

“也许是因为糟糕的天气吧”

我努力让自己融化在阴暗的灯光之下，融化在安静的角落。

打破这抹安静的是我的朋友，她破门而入，像是逃荒者找到了栖身处一般，头发凌乱，一根交错着一根，像是起球的毛衣，眼神昏暗，四散而又重叠，我招呼她坐下，她却低头不语，就像有什么力量使劲按压着她的脑袋。我突然就想不起她之前的样子了，可能是因为很久没见了。

“很久不见了。”

我半天挤出了一句话，因为她坐在那使的空气，时间，音乐，暴雨，都变得更加压抑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以为她疯了，或者是丧失了语言能力，视觉，脊椎。但是她忽然抬起了头，呆呆的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从远古时期穿越来的猩猩。

“我分手了。”

我更加烦闷了，其实分手这并不是什么无比巨大的磨难，至少对于这个城市的年轻人来说是这样，每天有多少人分分合合，因为房子，车子，存款，距离，种种鸡毛蒜皮却赖以生存的因素，我不记得身边人有多少这样的经历，也不想去回想。

我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她，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学了十几年的语言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半天吱不出一句话，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好看的眼睛突然就变得通红，像是被滴了一滴辣椒油眼药水。我惊恐无比，有种预感告诉我，她那滴泪如果落了下来，整个上海都可能会被淹没，我得阻止这场灾难。

“你等我一会。”

说完我就疯狂的在酒柜里寻找，但是平日里都躺在那里的半瓶龙舌兰今天就像长腿跑了一样，失踪了！我烦闷到极点！近乎崩溃！

“谁他妈看到那瓶龙舌兰了！”

我是吼出来这句话的，整个酒馆就像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一脸震惊的看着不大正常的我，大概过了很久，时间开始流动了，大家都木然的摇了摇头。最终我妥协的从仓库里取出一瓶崭新的龙舌兰，用最快最快的速度，顾不上专业动作，姿势，手法，胡乱的倒进雪克壶，摇了一通。最后我长舒一口气，给杯子抹上盐边，倒进摇好的酒，缓慢的放到她脑袋前。

“我不会喝酒。”

“这不是酒，这是玛格丽特。”

朋友并没有抬头，她双手捧起玛玛格丽特杯，淡金色的酒液有些晃动，将杯壁的盐粒带落。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和神态。她好像是抿了一口，突然，她一动不动，就像一尊低头的雕塑，静止了。大概是过了很久，我看到一滴滴液体，源源不断的滴进了杯子里，我那么一瞬间以为是酒馆漏雨了，但并不是，她不停地颤抖，哽咽，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爆发了，但是又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压制住了爆发，但是我还是能看见，她一定忍耐了很久很久吧。

酒馆的音乐过去了不知道有几首，我给她递了一些纸巾，又过了许久，她恢复了神志，变得平静无比，平静的就像一滩死水。

“这不是一支酒，这是一只关于爱情的故事，他恋人的名字就叫玛格丽特，跟大部分故事一样，她的妻子去世了，他每日暴饮龙舌兰，每日以泪洗面，泪水滴到酒里，成了杯子上的盐边。他不想忘掉她，用她的名字创造了这杯酒，用她的名字命名了这一只故事。”

后来我跟朋友说了不少话，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大概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并没有提到她和他的事，可能是应了那句话，“往事无需再提”

她离开之前问了我一句

“他会慢慢忘掉我吗？”

“我不知道，但你会慢慢忘掉他的。”

朋友离开酒馆的时候，暴雨突然就停了。这是件好事，因为我也准备下班了。回家的路并不远，走路的话也就是十分钟的事，雨后的上海格外清新，没有雾霾，没有灰尘，没有人类，拐过十字路口，再走几十步是一家医院，从窗户里逃出来的灯光亮的发白，周围却一片黑暗。这里白天人满为患，难以想象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我站在这里甚至能听见那些病人痛苦的哀嚎，咒骂，和自责。突然我好像踩着了什么，那是一封信，惊讶万分，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人会去写邹巴巴的信。这封信就丢在医院门口的梧桐树下，并没有被淋湿，它就完整的睡在这棵树下。信上并没没有署名和地址，我很好奇，十分好奇，好奇信的内容，好奇写信的人。这时候，脑袋里突然蹦出来一团黑色的身影，张扬舞爪的，不停地催促我。

打开吧打开吧，打开了就知道你为何烦闷了，打开了你就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亲爱的小朋友：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到家了。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我是那位陪你度过了二十多年的男人，现在想想，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给你写过情书了，二十多年啊，可不短啊，现在想想，如果不给你写一封情书的话，那这二十多年不就白过了吗？但我现在想了又想，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很多东西，可能是真的太久了吧，我甚至都忘了，认识你的第一天，你穿着什么样的裙子，带着什么颜色的帽子，牵着我又说了些什么了。但有一件事，就算是把我脑袋挖空了我也记得，那是你独特的声音。你脖子上的那条又长又深的疤，把你的声音变得独一无二。沙哑，细小。生气的时候就像是刚出生的奶猫的咆哮，大笑的时候就像细沙灌进空瓶子的呼啸，撒娇的时候就像微风刮过芦苇叶的飘然。你总是说自己的声音太小了，在吵闹的地方说句话就被人声吞没了，我倒是觉得很可爱，因为这样只有我一个人能听你轻轻地温柔地说话了，让我有种你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感觉。但是也有尴尬的事情，就是你无数次在厕所喊叫着让我给你送纸，我却永远听不到。你总是觉得脖子上疤痕很难看，夏天用丝巾，冬天用围巾，我并没有觉得难看，我只是觉得心痛，无数次你在我怀里睡的打呼噜的时候，我都会伸手摸一摸你脖子上的疤痕，粗糙不平的就像一块老树皮，上面有很多毒刺一样，扎的我心里生疼，无法安睡。那一天我见到你，你还是个孩子，虽然你现在依然是个孩子，但那时候的小朋友，一下就撬开了我对于美好的认知，可惜的是我只记得，你捧着一杯巧克力茶，笑的很开心，拿着我给你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情书，很开心，很开心，我已经不记得那时候我在想什么了，但我知道那时候的我一定很厉害，能让你那么开心，能用几封信就能俘获小小的你，还是不错的。后面的事情我还不至于忘记，那是年轻的我最幸福的几年了，我记得后来我们分隔了两地，我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努力赚钱，每个月都会给你买礼物，让你不至于孤单一人。你在一个很小很小城市里读书，每天都会跟我碎碎念，抱怨天气太热，抱怨大雨天太潮湿，抱怨哪个老师骂了你。你并不喜欢读书，你很懒，就像一头猪，喜欢吃垃圾食品，喜欢睡懒觉，喜欢打游戏，喜欢夏天的西瓜和冬天的草莓。这些我不会忘记的，你放心，你忘了，我也不会忘。后来我辞职了，来到你的城市里，为了照顾你，为了每个月能给你煮一次红糖鸡蛋，为了能在很晚接你放学，为了让你能按时吃早餐，哦对了！我还记得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那是冬天，我们两系一条很长的围巾走在路上，你跟我赌气，故意和我走的很远，然后后面有一个骑自行车的小男生，骑得很快，来不及刹车，一下撞在了我们的围巾上，把我两个都带翻再地上了，那时候肚子都笑疼了，以及现在写下来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记得后来在小城市又找了两份工作，也不是很顺心，你也是，人不大，脾气大，你的一万三千个生气的理由我有点不记得了，但我知道有时候我很呆，呆到莫名其妙就让你生气了，然后憨憨的不停的哄你，越哄越生气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小朋友最可爱的一点就是生了气以后还会自己偷偷地哭，说对我太凶了，好对不起我，那样子子让我忍不住想把你抱起来唱一支摇篮曲，有时候你气着气着，就开始埋怨我，“你是傻比啊？还是缺心眼？我都这样骂你了，你怎么还惯着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的脾气大得很，很多人都不想惹我，但是在你面前，我啥都没有，连一个凶狠的表情都做不出来，这不挺好的吗！后面我带你去过很多地方旅游了，具体去了哪里我不太记得了，去过海边，给你拍了很多照片，带你吃了很多你没吃过的海鲜和水果，带你去了几座古城，买了很多东西，带你去了很多大城市，结果你累的在酒店里躺了两天，哦对了！带你去了成都，因为我记得你说你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火锅，辣的你边哈气，边大笑，还边把涮肉塞进嘴里，哈喇子都流了出来。后来我们住在一起了，我们的第一个小房子很小，但很贵，处女座的你把装饰的就像公主的寝宫一样，总之很温馨，但是我总是很晚才能回家，有时候你睡着了，有时候你没睡躺在床上伸开手臂要抱我，有时候你还装睡，等我躺在床上，突然蹦起来吓人，多大了，还跟小孩子一样，真是的，拿你没办法，那几年，我记得我总是饿着肚子，但我知道你到现在好像都不会做饭，泡面除外，因为你第一次做煎蛋被油呲啦一下溅到了，就再也不敢做饭了。哦对了！你会做醒酒汤，我经常会喝的肠胃巨疼，头晕眼花，然后你会煮一锅醒酒汤，慢慢的喂我，还会给我揉揉肚子，我记不太清汤的味道了，我只记得里面有海带，反正喝完以后就会很舒服，很舒服，一下就能睡着。后来我们有了车子，再后来我们就结婚了，终于把你娶回家了，那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我醉醺醺的躺在床上傻笑，你骂我怎么跟个傻子一样，我乐呵呵的从枕头底下掏出红本本，跟你炫耀，然后你把我按在枕头底下打我，到第二天我都觉得头晕，后来的记忆有点断断续续的了，可能是时间太久了，但我记得我们过得很好，大家都羡慕我们。直到噩梦开始那天，老天爷说我们太美满了，要让我们付出点什么，然后我记得的，那天你坐在医院的楼梯口，无助的像个孩子，我紧张的跟医生说着什么，大概的意思就是你得了一个很绕口的病，你的记忆会慢慢丢失，直到你变成一个只拥有六岁孩子的记忆的大人，我惊恐无比，问医生“会死吗？”“那倒不会”，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缩成了一团，从小到大做了无数次手术的小朋友，居然害怕的哭出了声，我安慰你说现在可能脑壳上还会多一道疤了，你并没有理我，我记得你紧紧的抱着我的脖子，说了一句“我不想忘掉你”医院并没有治好你，我的小朋友开始了慢慢的遗忘之旅，从最开始忘掉了，桌子，椅子，勺子的名字，到后来忘掉了手机，电脑，电视的作用，我也一天比一天害怕，我又辞掉了职位，回家每天陪伴你。那时候，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在每一个你忘掉的物件下放一张纸条，{这是菜刀，用来切割蔬菜和肉类，危险！小朋友勿动！}{这是吸尘器，能吸掉家里的灰尘，噪声较大，可能会吓到你，小朋友勿动！}{这是枕头，用来放你的小脑袋，小朋友可以用来打我。}，{这是西瓜和草莓，是小朋友最喜欢的水果，请多吃一点。}你真的很乖，虽然你记不起来一些东西了，但是当你要做什么的时候你都会看一下纸条，然后咬着手指想半天，看来这回呆呆的是你了。每天晚上睡觉前你都会亲吻我的额头，然后用你细小的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跟我说“谢谢你”。直到有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到你清澈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我，“你是谁啊？”那一句话，让我差点就死了，每天我都做成无数心理准备，但是，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承受，真的无法承受，彻底崩溃。终于，家里所有东西都有了纸条，连我的脖子上都挂着卡片{这是陪伴了你二十年的最爱你的男人}，后面的，我只记得我一直在照顾一只六岁的小朋友，你甚至喊我叔叔，喊我爸爸，其实我不是很在意，只要能跟你生活在一起，一切就都挺好的了。我以为噩梦终于结束了，但是并没有，有一天我是在医院醒来的，睁开眼看到的居然是焦急的你，你还穿着家里的睡衣，头发乱糟糟的，额头还磕破了，我有点心疼，我不敢想你费了多大劲才知道我出了毛病，还把我弄到了医院里。我后来把你哄睡着了，然后跟医生说了点什么，我不记得医生说了什么，好像是我太累了，得了什么难以攻克的病，必须每天都呆在医院，这些我不是很在意，我那时候还在担心我该怎么安顿你，但是医生后面的话让我再一次的崩溃，我得了跟你一样的病，会慢慢忘掉一切。我那时候，突然就明白了那天缩成一团的你的心情，最可怕的事不是忘掉了一切，而是慢慢的，慢慢的忘掉一切。我应该是躲在了什么地方，痛哭了一场，二十多年了，我居然是像孩子一样哭了一场，然后使劲的使劲的抱住你，你呻吟着想挣开我，可能是我太用力了“好疼。”我不知道你是说我抱的太紧了还是什么，但那是我活了几十年，第一次，感觉到一无所有。就像是现在，我居然忘记了我开头说是写给你情书，结果写成了这么个破玩意，我扇了自己两巴掌，咒骂自己为什么现在才去给你写信，我写下一行，就忘记了我前面一行写的什么，写完一段，就忘记了我这一段写下的事情，我写到这，甚至都不太记得家在哪里了！甚至连你的名字都逐渐在我脑子里消失！甚至连你在我记忆里的脸都变得模糊起来！我在我的手臂上拼命的写下关于你的事情，我飞快的写，只是想让写的速度能追上记忆消退的速度，这种痛苦，我承受不了，也承受不起。哦对了！我联系了小朋友的家人，你那时候警告了我很多次，让我不要告诉你的家人，对不起，你就当我也是六岁的小朋友吧，小朋友的家人应该今天中午就来接你了。现在的我还有一点小朋友的记忆，我受不了，受不慢慢遗忘，受不了慢慢遗忘你，受不了慢慢遗忘我们，我写完，就回家给你收拾好行李，然后塞进这封信，就要走了，我忘记了之前想的要去哪里，可能我根本没想吧？反正就是，永远离开吧。对不起，我的小朋友。

                                            20180706.

好像是过了很久，地上一滴两滴的开始湿润，顷刻间，暴雨像子弹一样打了下来，我没躲，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场暴雨。我把那封信死死的抱住，我好像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如此的烦闷。

后来朋友圈里的朋友剪掉了自己头发，率性的活着，看起来很潇洒，自在。

后来的某一天，我终于找到了那半瓶龙舌兰，在哪里找到的我有点忘记了，但最起码我找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