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靖国元年正月,遇赦北返的苏东坡游金山寺,看到寺里那幅李公麟所画的东坡像还在,一时百感交集。那是寺里的住持当年冒着很大的风险才保存下来的。
住持请他为这幅画像题一首诗,东坡手握紫毫,退后几步,打量了又打量,皱起了眉头,该题几句什么诗才好?他沉吟了良久,思来想去,竟始终下不了笔!
这位北宋文坛领袖,天才诗人,后来被我们尊为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千载以来最富有人格魅力,最为历代读书人所推崇的,绣口锦心妙手文章的苏轼苏学士竟然辞穷了,竟然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这一生!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他生命历程中最宝贵,最重要的一段时间却都是在飘泊流放中度过,他的身份最贴切地说,也不过是一个被流放者。
我们这个伟大的文明古国,千百年来有一个异常屈辱又异常光荣的群体——被流放者。
现当代的就不说了吧,从屈原算起,司马相如,李白,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刘禹锡……如果愿意,这个名单几乎可以无休无止地列下去。中华文明最有光彩最富创造力的部分,大半都由这些当时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被流放者创造。
苏东坡,也不过是这份显赫名单中的一个而已。
也许,苏东坡的命运本不该如此多舛。他幼承庭训,少负才名, “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弱冠应举,连场连捷,名动京城。不过几年,即成士子楷模,读书人的领袖。当时就有人断言,他是宰相之才。
如果日后真是这样,也许中国不过多了一个出色的官员,却少了一位伟大的诗人,中华文明的皇冠上也会少一颗异常璀璨的明珠。
幸乎?不幸乎?他遇到了中国历史上一场著名的改革,因为发生在大宋熙宁年间,史称“熙宁变法”。改革由宰相王安石力主,得到了年轻求进,躇踌满志的皇帝宋神宗首肯,转眼间,一场自上而下,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变法在朝廷内外,在中央和地方,在阡陌田间展开……
我无意评价这场变法,那是历史学家的工作。王安石也是一个正人君子,无论为官为人也都无太多可被指摘的地方。
但一场动机良好的变法不一定能保证结果良好,一个好人政府也不一定就能办成好事,中央政府的变法措施不一定在基层能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一场改革也肯定不会完美得毫无可非议之处。事实上,变法后来彻底失败,也间接导致了北宋王朝的覆亡。
随着变法的深入,问题渐次暴露,官员迅速分裂成两派:新党和旧党。新党自然以王安石为首,旧党中则不乏欧阳修,司马光这样道德与智慧都无庸置疑的人物。
苏东坡也对新法施行中出现的问题洞若观火,但作为文人中的意见领袖,他却不便站在新法的对立面,给朝廷和宰相难堪,于是他自求外放,任杭州通判。当然,写两句诗,浇一浇心中块垒,自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就给了诸如李定、舒澶这样的小人以机会:变法是皇上首肯,宰相力推的苏轼你知不知道?新法岂是你小小的苏轼能妄议的?你是不是借机攻击皇上和王宰相?你是不是煽动朝纲有不可告人的机心?
这些人为什么要寻章摘句,恶意构陷苏东坡?无非也就是一点小小的嫉妒,“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苏辙语)再加上再平常不过的八个字:“揣摩上意,阿谀逢迎”。狗总是在主人还没叫它咬人之前就自以为聪明地扑上去了……
无法辩白也无从辩白,1079年,苏轼因为作诗讽刺新法、以“文字毁谤君相”的罪名入狱,史称“乌台诗案”。
乌台就是北宋的御史台,因汉代御史台外柏树很多,到晚上会落很多乌鸦,故沿袭称其为乌台。如果在北宋御史台也有乌鸦,这些黑色的生灵一定在诗人最黯淡的日子里让他触景伤情。
身为阶下之囚,还有什么好说的,哪怕你是苏东坡。关押,审讯;不招,拷打。这些俗套苏东坡一个也没落下。
一位官员曾与苏东坡关在同一监狱里,与他的牢房只有一墙之隔,他写诗道:“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诟骂侮辱到了都听下去的程度,精神上的高贵与文明在野蛮面前似乎总显得脆弱。
审来审去当然也审不出什么名堂,朝廷释放了苏东坡,贬谪黄州,这是苏东坡流放生涯的开始。
苏东坡被解出京城的时候应该是个黄昏,西天是殷红如血的晚霞,他回头望了望暮色苍茫中的皇城宫阙,肯定想不到这一走,竟是很多很多年……
他离开了京城,离开了朝廷,他走向了山野草莽,走向了万水千山,也走向了开阔,走向了生命的本真。
在黄州,苏东坡虽然还是团练副使,但无论物质还是精神都困顿到了极点。没有华屋广厦,就住茅屋草舍;没有笔墨,就自己制作;没有佳酿,就喝当地的土酒;但没有朋友呢?
他在一封写给李端叔的信中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这种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困境,反而给了苏东坡一个机会,让他审视以前自以为是的生活.没有人说话,他就与自己的心灵对话,与天地宇宙独话.到达了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境界。他终于大彻大悟,领悟了宇宙的大智慧,得到了人生的大从容。
他说,人生哪里有风雨阴晴?只要从容淡泊,“也无风雨也无晴”。他说宇宙万事哪里能够完满?完满可望而不可得,残缺是常态。“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要对人生与世事有一种审美的态度,入乎其中,又超出其外。他写下了千古杰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
以后的日子里,他被流放的越来越远,但他的内心越来越坦然,他的表情越来越从容。在广东惠州,他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在海南儋州,他写道“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
被流放的苏东坡,在流放中反而完成了精神与文学上的双重成熟。流放造就了苏东坡,就好像沙皇的流放造就了很多像妥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伟大的文学家。
我赞美被流放的苏东坡,但我依然要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那施以流放的统治者们。
…………
沉思良久,苏东坡点点头,在砚台里掭了掭墨,上前几步,用辉映书法史的文字写下四行诗: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公元1101年,距离题写此诗后两个月,北归的苏东坡,卒于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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