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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你知道世上最冷的地方是哪里吗？地狱。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吗？我在地狱。
火，把我吞没。
我在吗？常东东，我在不在？在哪里？我的眼睛呢？为什么看不见一丝光亮？我的耳朵呢？为什么听不到一点声音？我的肩膀，我的手，我的腿，我的脚……都去了哪里？我感知不到它们的存在。
空旷，无边无际的黑；燥热，燃烧之后埋在热灰里的闷；挣扎，没法着力的无助……只剩下一点点似有似无的思维，像一只落单的萤火虫游离在迷茫中。我好着急！我想捡拾回感觉不到的躯体和模模糊糊的往事，我想喊叫，用声音撕破黑暗，用声音击退包裹我的寒冷，用声音向路过的人求救，把我拽离这可怕的禁锢。我发不出去声音，那声音找不到出口，在我的身体里撞击回旋……
妻…
嫁给常东东，我倒八辈子血霉了！都怪他那该死的温柔，缠住我翩飞的翅膀，让我成了一条被困的虫。
刚上小学，我和常东东就是同桌。他长得还行，一笑起来嘴有点歪，着重上吊的一边唇角，拧巴出羞红浮在脸上，谁看了都忍不住会跟着他笑。他对我特别好，什么事都听我的，从来不和我吵架闹别扭。从一年级开始，他就是我的拐棍，本子掉在地上他给我捡，值日生的活儿他帮我干，沉重的书包他替我背，就连给家里打猪草的空篮子，都是他给装满的。和常东东在一起，我多出了很多玩儿的时间。
上初中的时候我们还是同桌。常东东比我学习好，在班级是尖子生。我是个下等生，所有学不会的课程都由常东东再教一遍，还不会就教两遍。有一道数学题，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常东东就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非让我想通弄懂它，气得我把本子摔到他头上，一道题不会做能死呀？我还有着急的事情没办呢！当然，那所谓着急的事情就是想玩儿有约……他见我生气发脾气，就傻愣愣地笑了，放下了他的坚持。那次的笑，让他的嘴歪得最厉害。
中考他进了重点校的重点班，而我在普校的普通班里混了三年。我没有考上大学。
常东东考上了省重点高校。他没去报到，他说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会难过，他要陪我过普通人的日子。他这个蠢货！我拳头雨点般地捶他，连哭带喊地骂他，你傻大了吧你？你个没出息的窝囊废！谁要你陪我过普通人的日子？我不行是我自己的事儿，谁要你来给我陪葬！你想让别人骂我勾了你的魂儿是不是？你害死我了！你个傻瓜！笨蛋！榆木脑袋！死心眼子……
他硬扛着我的暴揍不躲不闪，见我打累了揉搓着拳头，就猛地张开膀子，像老鹰逮小鸡一样把我死命地抱住。我喘不过气来，吊离地面的脚乱蹬他，这是他第一次抱我。
常东东死不撒手，一直把我抱回他家，见到他娘才把我放下来。他跟他娘说要娶我当老婆，他娘眯起眼睛看了我两秒，啥都没说，重重地吐了口吐沫转身离去。本来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嫁给常东东，看他娘那样，我还就非嫁给他们家了，常东东什么都听我的，看以后谁难受！
我和常东东的婚礼很惨淡，没有什么人祝福，什么媒人聘礼的，都免了。两个人手拉着手去扯了一张结婚证，同学二十几个有联系的凑在一起，大吃二喝闹一闹，这婚就算结完了。常东东家不富裕，三大间土坯房隔出一间半，成了我们小俩口的家，院墙也隔开了，各过各的日子，各走各的门。
常东东很聪明也很能干，一天到晚没有闲的时候。他弄了辆二手小货车给人拉货，没活儿的时候就在田间地头，山里河边地转悠，这里甩几粒窝瓜子，那里种几颗大头菜，河叉子里也投上几个自己编的鱼篓子，总有一些额外的收获用来贴补生活。
本来我们的小日子过得安稳平静，可是一次同学会让我心里有了骚动。受我们一个暴发成了大款的中学同学邀请，全班四十六个同学加上班主任老师，一个不落地相聚在县城一个最有名的大洒店里。酒店的豪华气派和耀眼的灯光，让我局促不安，手脚不知道该如何摆放。聚会全程由大款同学主持，坐在他身边的太太长得不怎么好看，但全身珠光宝气，闪闪发亮。再看看其他同学，也都穿金戴银的，自命不凡。听听人家说的那些个事儿，看看人家过的那小日子，我都觉得我这些年白活了，我和常东东就是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的土包子，土得直掉渣。
常东东啊常东东，你说你当年要是不放弃学业，今天做东的可能就是你，坐在那散发着光芒的，让人眼红的太太就是我啊！他们说的住豪宅，开豪车，穿名牌，拎名包……那都是我们的人生，我们在过的日子呀！你为什么不等有了好的事业和前途再来娶我呢？你个被驴踢了脑袋的大蠢货！我心里恨恨地骂他。
在同学堆里，我们算是过得最惨的了。大款同学很够意思，牵线搭桥，让常东东接下给聚会那家酒店送货的活儿，还同时给他们供一部分货，就是我们自己收集一些土猪头和猪蹄子，用喷灯燎净猪毛收拾好后供给他们，这让我们又多出一笔不小的收入。
我们有钱了，常东东也给我买品牌的衣服和包包，还给我买我最喜欢的首饰。每次我添加新东西，我婆婆就找常东东大闹一场，哭天抹泪，寻死觅活地讨说法。什么说法呀？还不是生你养你不容易，别娶了媳妇忘了娘那一套。常东东每次都得用钱来平息他娘掀起来的浪，钱一到手，老太太沾着口水数起钱来，就风平浪静了。其实常东东背着我，没少给他娘钱，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假装不知道。他娘就喜欢把钱攥在手里，根本就舍不得花，反正花不出去的钱最后还是我们的，就让她先给我们攒着吧。
常东东没日没夜地干活儿，家里的存款也接近了六位数，我们计划去城里买房，给孩子择校，还想在村里老房子的地方建个养殖场，把未来想得美美的。然而，身体疲惫，精神恍惚的常东东，在用喷灯燎猪头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喷灯倒打枪，凶猛的火苗子从后面喷出，瞬间就把常东东烧糊了！扔在地上的喷灯，油洒了出来继续燃烧，点燃了他的鞋子和裤角……三度烧伤，人已晕厥不醒。
常东东，你醒醒！你醒醒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你再不醒过来我可怎么办啊！他全身缠着纱布直挺挺地躺在无菌室里，我在门外透过小窗户看他，心里一遍遍祈祷他活过来，又特别害怕他活过来，一个三度烧伤的人得有多恐怖，不难想象。医生让转院救治，我没钱了呀，我拿什么送他去更专业的医院？常东东，你坑死我了！嫁给你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如果你走了，我就带着孩子找一个更好的人家，条件比你好万万倍的，再也不过穷酸揪心的日子。
我…
我好像听见一点声音，听见我老婆在哭，在骂我……我的耳朵回来了？
她那细如蚊哼的声音遥远而无力。老婆，你快过来，过来打我一顿，让我知道疼，知道我还有身体。你快告诉我，我这是在哪里？怎么这么冷？冰冷。你是不是也看不见我？又冷又黑的地方是哪里呀？是地狱？我想起来了，火，是火把我送到这冰冷的地方。我死了吗？你们为什么都不在我的身边？可是我听见你骂我了呀老婆！你的声音为什么会来到地狱在我耳边游荡？你不要来这里呀，你快走！快走啊！我的喉咙里滚动着岩浆，我拼命地喊，想让声音穿过那些岩浆迸发出去，让我老婆听见。啊！我听见了我自己的一声惨叫。
一阵急促零碎的脚步声响起来，敲打着我附近的地板，有人在小声说话，我听不清，也听不懂，觉得好困好累。刚才我听到我自己的那一声惨叫，我老婆一定也听到了，我把她赶走了，我要睡一会儿。
娘…
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常东东你怎么就出了这档子事儿呀！我以后可咋办哟！指谁给我养老送终哟！
我养的三个儿子里，就顶数东东孝顺。他爸死那年他才九岁，那么小就知道哄我开心，乖得很，从不惹我生气，比他那两个哥哥强多了。老大是个闷葫芦，话少，问他一句话，等一袋烟的功夫也听不见个回音，能把人急出火来；老二酸急拉臭的，话说不上两句就雷霆暴怒，吼得人心里发颤。我不待见这两个天天气得我肝儿疼的小犊子，一娶上媳妇就被我赶出去单过，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他们也不待见我，一年半载地也不回来瞧我一眼，不瞧就不瞧，有东东候在我身边就够了。我们家东东懂事，学习又好，将来一定有出息，我这个亲娘还愁没有好日子过？可是我想远了，想得太好了，这小瘪犊子原来是个怕老婆的货，在老婆面前比他大哥二哥还怂！就村头老王家那丫头，有什么好啊？除了脸蛋儿俊些，又笨又懒，一点灵气儿都没有，可东东硬是被她迷了心智，为了她，把上大学的事儿都撂下了，真是气死我了！儿子大了不由娘啊。
东东啊，你放着好好的前途不去奔，天天围着个婆娘打转转，累死累活也乐意，你就是个贱骨头！这下好了，就快把命搭进去了。你这半死不活地躺在医院里，人家呢？人家去饭店里会男人，喝花酒呀！我掀了他们的桌子，小妖精还不服软，偏说是找朋友借钱给你瞧病才喝的酒。钱呢？借的钱在哪里？欺负我老婆子心瞎是不是？不行，我还得去找她要钱，这些年你赚得不少，看她穿的戴的，哪样不值个金疙瘩？她得把钱掏出来救你的命，不能揣着你挣的钱去便宜别的男人。
儿啊！你可不能有事啊！你那两个狼掏了心的哥哥，娘可指望不上啊！你要是没了，娘也不活了！你快醒醒啊！醒醒啊……
我…
疼，好疼！我的身体回来了吗？我想动，却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捆绑着，一点也动不了。我听见我娘在哭，哭声离我很近，我听见她在喊我，让我快点醒过来……我醒了，全身的痛让我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娘，娘，娘你救救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喊出声音，不知道我娘能不能听见？她要是听见了，一定会救我的，她不会看着我被地狱的寒气冻成冰块。娘，你救我，我不想死，救我……
我娘她听见了我的呼救。她说，我拿什么救你呀？我一个穷老太婆子！你把钱都给你老婆花了，你咋不喊她来救你？我老婆子真是命苦哟！我这是造得什么孽哟……
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哭声里有怨气有悲哀。她的哭声越来越弱，越来越远，飘渺成薄雾散去。娘走了。
我干枯的眼窝里有泪水涌出来，一阵阵灼痛。
同学友…
唉，老同学呀老同学，我真为你惋惜啊！你说你那么优秀，咋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呢？
常东东，你本来应该是同学中过得最好的那个。让我设定展望一下你的未来……
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没有任何污点的清白史，没有资格让人嫌弃的老实人，拿着你考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步入大学殿堂，成为天之骄子。
学习对你来说，是一件轻松而愉快的事，因为你聪明，不会有卡在一道难題上过不去的烦恼。就像从小学到高中，在大学里你也会成为一个尖子生，考研、读博、进入科研领域，一路顺风顺水不在话下。
在大学里，你会遇见爱慕你的女孩子，不止一个。她们都很优秀，你可以优中选优，选择一个家境好的，这很重要！一个优秀的女人加上她殷实的家庭条件，会对你的事业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至于爱情，她爱你就行了。因为你优秀，她理所当然地爱你，因为她的爱和支持，你会更优秀。这是一个甜美而又光明的良性循环。
你别不信，看看我就知道了。与你比，我差得太远了！没你学习好，没你人品好，甚至家里条件都没有你好，可我如今却过上了上等人的日子。为什么？因为我长得帅，嘴巴甜，心眼多，会见风使舵。最最重要的是我讨了一个很得力的老婆。她和她家里对我的帮衬，让我如鱼得水，跃上龙门。说实话我跟本就不爱她，但我相中了她的实力，我们是各取所需。如今我这身价，想找个女人乐呵乐呵，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常东东啊，如果有来生，你得跟我学，别亏待了自己，知道不？
唉，现在跟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今天来看你，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摊上这事儿，也就只能认了。
我…
老同学，谢谢你来看我，谢谢你帮过我，谢谢你对我说了这么多。如果是你摊上我这种事，也就不算个什么事了吧？你不缺钱，能得到最及时和最好的治疗，至少性命无忧。呃，看我想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会摊上我这种事？你不用亲手去烤猪头啊！我命薄，我认命。
我想我就要走了，走向地狱的最深处。那里可以淹没我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好的。坏的。
老婆，我不后悔娶你，一起走过的日子很苦，心里却是甜的。相拥十几年，我们的世界很温暖。好好把儿子养大，辛苦你了！
娘，感谢您对儿子的生育之恩！儿子不孝，先行一步。求您老人家别再生我老婆的气，和您的小孙子好好相处，让他为您养老送终。娘，对不起，对不起！
每一个认识我，帮过我，对我微笑过的人，永别了。
老婆… 老公你放心，我会把儿子养大成人的，为了儿子，我要找一个条件好的，帮我一起供养儿子，让他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你别恨我……
娘… 儿呀，你我都指望不上，还能指望孙子吗？娘不是不想救你啊！娘寻思着想让你老婆把钱都掏出来给你治病，那钱可都是你挣来的呀！娘错了，娘后悔了。你走了，我留着这钱怎么花哟！娘把这钱都烧给你，你等等娘，娘这就去找你……
众人… 唉！可惜啊！一个好人就这样没了。地狱我们没去过，不知道那里有多冷，有多黑，可是我们终究是要去的吧？我们都希望去的时候，有最暖的情为我们送行，让生命中的故事，不会随着冰冷的躯体而结冰……
常东东，一路走好！
我看见洁白的云朵上落着一只天堂鸟，它在呼唤常东东的灵魂升往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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