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年元宵之后,还在正月之中,性急的孩子就开始问妈妈,什么时候再过年。在上世纪7、80年代孩子心目中,过年最为渴望、最为快乐的日子。
农村进入腊月,就逐渐有了年的味道。一年辛劳,终于迎来难得的放松时刻。粮食早已入仓,水田早已用犁翻过一遍等着霜雪上冻、开春蓄水。旱地里的桔树树干也早已刷上石灰水,小树还包上稻草防冻。除了把猪栏牛圈的猪牛粪挑到田地里,悠闲男人们早饭后常聚队部门前聊天。晚饭后则在队部厅堂用桔树兜燃篝火。大家围坐一圈,相互递着农村最为常见的“香叶”牌香烟,聊着家长里短、七里八村的趣闻逸事。还没放假的孩子们则在边上相互嘻闹。间或有队干部把队里留的桔子拿出些来,腊月的桔子变得更红、更艳也更甜了。孩子们极其兴奋地吃着,全然没有大人们怕凉、寒牙的担心。
到学校放寒假了,孩子们高兴不仅因为不用上学了,更因为过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近一个月来,裁缝就天天出现村子里。不少人家都要请一、两天裁缝,为大人、小孩做一、两身新衣裳。大人们也隔三差五当街采购年货,顺便也给小孩带些玩具、点心。
没了农活的人们,开始忙着制作过年的各类炒货了。将锅洗干净,倒上炒沙,烧旺灶火,开始炒豆子、瓜子、花生。豆子、花生是自家地里种的,瓜子有平时收集的西瓜子、南瓜子,也有专门买来的生葵花子。炒锅里噼噼叭叭的声音,引得大门外、阳光里写假期作业的孩子们,时不时地进来抓一把瓜子、花生。
孩子们最期待的是制作糖片(冻米糖)。糖是麦芽糖,有的人家是买的,有的是自家之前发麦芽然后熬制的。米,有用自家炒的米、豆子、花生,也有的用专门爆好的爆米花。先是切下适量的麦芽糖,放入锅里加热成糖稀。这过程中,小孩总是不顾呵斥,碍手碍脚地围着大人,捡拾着砧板上的碎糖,或是用筷子偷偷到锅里挑一筷子糖稀。直到大人不堪其扰,切下一小块糖,小孩才欢天喜地捧着出门。麦芽糖成糖稀后,大人将定量的炒好的米花、豆子或花生倒入锅中,用锅铲快速与糖稀搅拌均匀后,迅速捞起,倒入砧板上四块木板做成的方框中。趁糖稀冷却变硬之前,用木锤敲紧压实。然后取下木框,就是一大方块的冻米糖了。大人用刀先将大方块切成长条块,再切成小片。期间还要不时蘸点冷水,以防糖粘住刀、减少阻力。
过了腊月二十四小年,街上天天有集,路上人来人往。大人们忙着上街购买还未备齐的年货。有年猪的人家,都要趁这几天要请来屠夫宰杀、出售,卖个好价钱。没养年猪的人家往往上门提前预订,是要猪肉、猪脚?还是大肠、腰子?没订上的只得到街上临时去买。二十八、九这几天,要把过年要用的家禽都宰杀、处理好。于是,这几天的水井台上,总是聚满了欢声笑语。各家女人们用盆端着已经煺好毛的鸡、鸭、鹅,来到水井边方便打水,处理清洗内脏。当然还免不了要比比谁家的鸡肥、哪家的鹅壮。回到家,用锅煮整鸡、整鸭、整鹅。既是熬炒菜要用的高汤,也是因为我们这里的习惯,春节待客的荤菜多是冷盘,或是提前烧好、来客时再热一下。一时间,家家生火、户户飘香,孩子们也就知道年要到了。反倒是过年用的鱼还可在自家水缸里养两天,到年三十烧鲜鱼。
年三十早饭后,大人小孩都忙开了。女人们继续准备过年的菜食和除夕夜的酒菜,男人、孩子们则开始贴春联年画。那时很少有人家花钱买春联,都是自家买红纸,头一两天请人写好的。自家孩子字好的,就由孩子写了。我的毛笔字还不错,我家、叔叔家的春联基本就是我包了。二十八、九提前写好。站在梯子、条凳上,把旧的春联、年画撕下,打扫灰尘。然后就开始打浆糊、贴春联。三九天,尽管有太阳,仍然非常冷。孩子们小手粘着米粥熬的浆糊,一会儿就刺骨寒了,时不时的在嘴边哈口热气。春联除了前后门要贴,厅堂的每对柱子都得贴。然后是门上贴门神、“开门大吉”,灶上贴“小心火烛”,碗柜上“五香六味”,筷筒上“添丁进口”,饭甑上“增产增收”,谷仓上“粮食满仓”,猪圈里“猪牛满栏”,都是对生活的美好愿望。常常忙活到中午才能贴完。
中午简单吃点(相对平常来说也十分丰盛),大人们开始准备年夜饭。父亲厨艺更好,这时往往是妈妈打下手。孩子们开心地玩作一团,偶尔放两个从家里准备的整掛编爆上偷偷揪下小爆竹。各家各户打过爆竹,年夜饭往往4点左右便开始了。对着满桌平常日子不可能有的鸡鸭鱼肉,孩子们并不特别兴奋。因为年前几天的好菜,已经解了一年的馋。几块鸡鸭嘴里一塞,便嚷嚷着要下桌,急急地出门去检各家门口散落未爆的爆竹。
天黑后,大人小孩洗刷完毕,父亲用树兜燃起篝火。那时农村还没有电视,大家就围着火、吃着瓜子花生守岁。这样守岁,有的小孩往往坚持不了多久就困了,于是爸爸打爆竹封财门,妈妈将小孩抱到床盖好被。大点的孩子这时候要去检各家封财门的万响爆竹,甚至还在响的时候用脚去踩,期望检到未爆的麻雷子。后来逐渐有了电视,守岁时一家大小就烤着火、看春晚。小孩等着父母发压岁钱,拿到自己的新衣裳、准备第二天换上。
大年初一早上,孩子们洗涮后,妈妈早盛好了大碗财面(一种较细、较贵的面条),上面几块鸡鸭肉,最小的孩子还会有个鸡腿。有的人家也会以包面(也叫清汤,似馄饨但皮更薄、肉馅更小)。父亲因为在东北学会包饺子,有时也会准备饺子。吃完后,本家里最大的孩了便领着弟弟妹妹、堂弟堂妹,到村里本家长辈挨家挨户拜年。每到一家道声拜年、握个手,对长辈则虚跪、作揖。坐下喝点茶水、点心,就去下一家。大人则待在家等着小辈上门拜年。之后,很多大人、小孩会聚集到队部门前互道拜年、聊天。在没有电视的年月,往往公社电影院年初一都会有电影。新潮一些的年轻人这时会骑上自行车上街看电影。有对象的小伙,多半会到见面地点接上姑娘一同上街。小孩则緾着自家的哥哥、姐姐带上自己。
走外村亲戚拜年,则是从年初二才开始的。我们有句顺口溜“初一(村里)逛一圈、初二的爱甥,初三的侄儿、初四的郞(也有叫姑丈的)”。意思是年初一小辈在村里给本家长辈逐一拜年,初二是外甥给外婆舅舅拜年,初三是侄儿给姑姑、初四是女婿给岳父母拜年。而且新年里去亲戚家拜年不能去第二次,方言里称之为“jiang年”,其含义我至今也无法准确说出,总之再次拜年多少是有些忌讳的讲究。后来随着90年代年轻人外出打工,没有很多时间在家过年,也就不那么讲究了。一两天走完主要长辈家拜年,就又匆匆外出返回打工地上班去了。
记忆最为深刻的,还是每年初二就跟着父亲、叔叔,去他们外婆家拜年,也就是祖母的娘家。那时很讲究,只要娘家的父母、兄弟在,父母都会要求子女必须初二前往给外婆外公、舅舅舅母拜年。对孩子来说,乐趣都在路上。那时出门串亲戚都是步行,70年代连自行车也没有。到80年代逐渐有了自行车后,大人骑着28载重自行车,前横杠和后座挤着自己的孩子。尤其是步行时,走乡间小路、穿村过巷,迎面都年轻的父亲领子女,小孩都是一身簇新的衣裳。遇有熟识的大人相互递根烟,小孩都是自顾着用大人的香烟,一路上放着除夕夜检来的爆竹。路过村庄就赶紧看看门前的春联,记下不重复的,以完成语文老师布置的摘抄春联的寒假作业。
到了亲戚家,任由父亲、叔叔陪着他们的外公、舅舅聊天,孩子们在屋外玩闹,直到大人叫开始吃酒。大人们边喝边聊,小孩则挑自已喜欢的菜吃。那个年月大家都穷,一般有几个碗是不太动的。年年有余的鱼,一般是直到元宵才能吃。鸡鸭鹅等冷盘,我们叫蘸碗,要蘸点酱油、醋、辣椒粉、香油组成的调料吃。这也是不大动的,只有最小的小孩可以吃个鸡腿鸭腿。不能动的碗都叫“看碗”,大家都没有钱准备那么多鸡鸭,下一拨客人来还要摆上桌。因此,只能看、不能吃。能吃的都是热菜如蔬菜、炒菜和香菇、墨鱼等汤碗。到80年代末,大家经济状况慢慢好起来,昔日的看碗也就可以吃了。
过年走亲戚,都是男人和小孩的事,长辈老人和女人们都是在家里待客、接受小辈拜年。我们哪儿的元宵节并不隆重。除了偶会有龙灯队到村里舞一下,就是吃粳米做的汤圆而已。所以,一般到初七、八,年味也就逐渐淡了。大人们已经开始忙着一些开春的准备活儿了。还没完成作业的孩子,开始潦草地赶寒假作业了。因为元宵一过就开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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