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岸·晓风残月
公元1009年的春天,杨柳春风,繁花似锦的汴京迎来了一位满腹才情、自信金榜高第的少年。然而,他的试卷却被当朝天子宋真宗斥责为“属辞浮糜”。这个年轻气盛的才子,因对真宗的批评极为不满。竟然写了一篇《鹤冲天黄金榜上》的词泄愤。凑巧的是,这首发牢骚的词居然又传到了真宗的手里。当真宗看到“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词句后鄙夷地说,“既然浅斟低唱好,那又何必考取功名”。说罢,便拿起朱笔,将其名字从进士榜上划去。这个天性风流、才性高妙的年轻人,从此就算是被皇帝拉入了黑名单。其后,他不服气地连年进京赶考,竟然连续四次金殿应试,均落第于金榜而无名。这个时运不济的年轻人,就是后来冠绝古今的文人骚客柳永。
坎坷的经历必然会奠定一个人的凄凉。柳永那颗不服输的心地与执着的自尊,终于使他在宋仁宗景祐元年的春闱博得了一个进士的桂冠。这是他第五次参加考取功名的应试了。这一年他已经是一个五十一岁的中年老人了。倒也算得上是大器晚成。但是,令人心酸的是,这次的功名,是在他把以往应试的名字柳三变,改为柳永之后才取得的。此后,尽管他多地为官,并以其佳绩受到百姓的爱戴。但是,仕途的坎坷对他的伤害,怎么也无法抹去他在灵魂上的孤寂与精神上的漂泊。这个柳永为了一个浮世功名,从第一次离开家乡赴京赶考起,就再也没有踏上回家的路,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在庭院深处等他衣锦还乡的妻子……
汴京的繁华与祥和,给了柳永一个追逐精神上的启发。而这个闹市的青楼文化,却又正好舍给了柳永以意境上的满足。花街柳巷的烟花妓女,如同盛开的姹紫嫣红,点缀着华夏民族那段风花雪月的历史,滋润着那个时代,文人墨客厌世的躯体与虚幻的灵魂,和谐着那个年月的社会风情。柳永正是在这个青楼烟花鼎盛的春天,如同一只困倦的蜜蜂,一头扎进了百花争艳的粉丛之中。从此他的坎坷凄凉,竟然在这块肥硕的精神田园中被滋润得波澜壮阔。
柳永的善良,使他把被世人当作“玩物”的妓女,视为知己与朋友。而被无情的世俗贬为风尘的妓女们,也以同样的情怀给了他以爱戴的回报。
柳永对于自身多舛的人生坎坷,并没有因扎头花街柳巷而释怀。他一直记着真宗封杀他的那句话,他的清高与反骨使他公然给皇帝叫板。他竟然 以“奉旨填词柳三变”的自号,在烟花柳巷中安身立命,冠冕堂皇地在与妓女的耳鬓厮磨、偎红倚翠、精神交融中,专注地填起词来。
柳永的词写得是真好。妓女们只要能得到一首他填写的词,立即就会身价倍增,声誉远播。就连当时的西夏、大理、辽国等域外地区,都有大量的粉丝对柳永的词顶礼膜拜。当时有句话说“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可见柳永的词,是多么地流传之广与受人挚爱。就连宋仁宗这个皇帝,都成了“柳词迷”。以致在宫廷宴会上,宫女们为了讨好这个喜好风雅的皇帝,都要唱上一段柳永的词。
当时,在秦楼楚馆,烟花柳巷的妓女群里流传着这样几句话:“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那些身份低贱的妓女们,在精神世界里却有着其丰厚的善良。她们在给予柳永躯体上的缱绻与爱慕的同时,在精神上也给了他以激励的安慰,在人格上给他以崇拜的尊重,在生活上给他以财物的资助。柳永也正是在这种安适温良中,在贫穷而却无衣食之虞的环境中潜心词作,并被那个特殊时期的青楼文化,历练成一个被世人所共认的伟大词家。
据说柳永在与一个叫虫娘的情人惜别时,写出了一首传世之作“雨霖铃”。其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诗句,依然凄楚到了令人痛彻心肺的境地。“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的忧伤,无疑又给后人勾画出了一个传世的惜别胜景。
1053年,这个多愁善感的落魂文人,一代感天动地的词宗柳永,在穷困潦倒中死了。至此,这个在青楼里混迹了17年的他,以身无分文的酸楚结局,给自己画上了一个人生惨然的句号。
柳永死后,他生前的朋友们,没有一个愿意为他,这个死在妓女堆里的朋友料理后事。最后,还是那些与他朝夕相处,恩爱有加的妓女们,为其慷慨解囊,凑钱买了一副棺材。
柳永出殡的那天,大江南北的妓女自发地聚满京城。一个由三千妓女组成的队伍,戴孝扶棺,哭天号地地将柳永的灵柩送往坟茔。这就是中国文化史上留下的,“群妓合金葬柳七”的那段佳话。
妓女们不仅仅是钦佩柳永的才华,而更感恩的是他的相知……此后经年,汴京城里的妓女们,竟然每到清明时节,就相约前往柳永的墓地凭吊。这个非凡感人的“吊柳会”,竟然一直延续到宋室南渡的南宋成立……
作为柳永本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一个穷困潦倒在烟花柳巷,死于妓女依偎相拥中,被时人斥为淫棍,被正史无尽唾骂的浪荡嫖客,在死后不仅创下了“群妓合金葬柳七”的佳话,竟然还在近千年之后,又被民族文化赐于了一顶词史大家的桂冠。
斗转星移近千年后的2004年,在柳永故乡的武夷山风景区,一座厚重的柳永纪念馆拔地而起。人们一走进这个不同寻常的纪念馆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镌刻着柳永词作《望海潮》的一块巨石。而这块石刻上豪放恢宏的书法,竟然是由共和国的开国领袖毛泽东书写的。同时,在展馆的东大厅里还展出了毛泽东论柳词的论著。据说,毛泽东非常喜爱柳永的词,特别是他的婉约词风。并受其影响写出了一首词牌为《贺新郎》的婉约词。有研究者,将毛泽东的《贺新郎》与柳永的《雨霖铃》拿出来相比较之后,确认了柳永的婉约风格对毛泽东词作的影响。
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国际上关于柳词的研究著作层出不穷。2001年的4月,“中国首届柳永学术研讨会”在柳永的家乡武夷山举行,来自加拿大、韩国、日本及港澳台,以及大陆19个省市的140多位专家学者,对柳词的艺术成就、影响和价值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从此,柳永作为词坛一颗耀眼的明星,与他的词作一起将永垂文学历史而不朽……
当笔者行文至此,不得不坦言,笔者行此拙文的初衷,并非要怜悯柳永人生的坎坷与多舛,也非在颂扬柳永在词坛上的成就与不朽。而是在于他身后,“群妓合金葬柳七”的壮阔画面,对笔者灵魂的抨击与震撼的感慨。
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妓女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的产生,应该说是一种文化的崛起。无论是巴比伦王国时期兴起的外国妓女,还是起源于奴隶社会的中国妓女,彼时她们的初衷,并不是纯粹地为了金钱交易而存在的。抑或宗教信仰,抑或呈身献技,均为人类社会,进入文明后的一种文化兴起的存在。
说来挺耐人寻味的。中国妓女文化的善与美,还真有其延续的传承性。在柳永死后八百多年的中华民国初年,竟然又出现了一个妓女攒钱葬嫖客的景观。只是这个嫖客,却没有柳永追求名利的失落,更无热衷官运通达的抱负。这个人的名字叫袁克文,他是做过83天中华帝国总统的袁世凯之子。
据说,袁克文聪慧过人的程度,可以达到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但他天赋异禀却不爱读书。他顽劣放荡,却能作诗、填词,书法与文章,无不精通。他那隽秀逸美,洒脱飘扬的一手好字,更是誉满京、津、沪地。他酷爱昆曲,不管是小生还是丑角,信手拈来皆可惊艳四座。然而他却风流任性,骄奢淫逸。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他反对他的老爹袁世凯登基称帝。并写了一首诗来讥讽他。这首诗是这样写的:“隙驹留身争一瞬,蛩声催梦欲三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袁世凯在看到这首诗后怒不可遏,一气之下就把他这个不孝之子关到了北海。在袁世凯登基的那天,袁克文竟然拒不前往。当有人劝他说,在你爹登基坐皇帝的大喜日子里,你怎么能不在场呢。他竟不屑一顾而慵懒地说,我爹要当皇帝,他当他的皇帝,二爷我唱我的戏。当一心想保太子地位的哥哥把他请到鸿门宴上时,他竟放荡不羁地说:“当太子,二爷我不稀罕,我吃饱喝足,走了”。言罢则拂袖而去。从此,这个袁二爷便混迹花街柳巷,开始了他聊博青楼妓女一笑的放荡生活。
袁克文特别具有一副爱心的善良。1922年,汕头遭受了惨烈的海啸。他竟然把自己的全部家产捐以救灾。钱不够,他就拉着梅兰芳登台义演,并将演出收入全部捐给灾区。也就是从此以后的时光里,袁克文竟然穷困潦倒到,靠典当字画而维系生活的境地。不过,袁克文有异于柳永的是,他的朋友们始终都没有抛弃他,在他生活窘迫的日子里,朋友们竟然排着队去给他送钱。但这个高傲的袁二爷却说,二爷我会写字赚钱,你们赚的钱都是血汗钱,哪里需要你们孝敬!当张作霖为解其困,请他以挂名军师的名义,住进逍遥窝里享乐时,他同样不屑一顾地说,二爷我不是伺候人的人!
1931年3月22日,得了猩红热,而又无钱医治的袁克文,竟然不失潇洒地走进妓院去喝花酒。然而悲哀的是,他在这次“眠花宿柳”的潇洒中却再也没能醒来。这一年,他只有42岁。
在袁克文死后,谁也不相信,这个出身显赫,坐拥金山,被誉为“民国四大公子”之一的袁二爷,竟然会一贫如洗。当人们在他家里翻箱倒柜,仅仅翻出二十块银元,连一副棺材都买不起的时候,那些备受感动的青帮弟子毅然慷慨解囊,为其买棺装敛。
袁克文出殡的那天,为其送葬的人成群结队。既有前北洋政要、富商巨贾、社会名流、京昆名伶,又有他青帮的徒子徒孙。什么僧人、喇嘛、高官、平民、车夫、小贩,人山人海,其阵势之宏大,场面之壮观,远远超过了他那个当总统的父亲。然而,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在其一眼望不到边的送葬队伍里,竟然有万千统一着装的妓女,身着黑衣,胸佩二爷头像,头戴白花,恸哭欲绝地为其送行……
袁克文,作为一个风流任性、骄奢淫逸的眠花宿柳之徒,死后能得到如此礼遇,在中国历史上也可谓是空前绝后的了。他的好朋友黄崎青,在葬礼上为他写了一幅哀婉的挽联:“风流不做帝王子,更比陈思胜一筹”。堪为是对袁克文的一生,非常妥帖的诠释与真实的写照了。
在中国历史上,不知是什么人,创造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么一个被世人呱噪烂了的俗语,但它对于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之底蕴,肯定是一个谬误与亵渎……
怎奈东风吹薄草,且留悲壮警尘缘。凿开天外长生地,炼出人间不死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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