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暑热,树上的叶子被晒得有些蔫了。父亲目光散乱地望着远处,若有所思地说:"韭菜发起来了,晚上割一割,明天挑到东关卖去",见我在边上听着,招呼了一句:"别在外面说"。
我家的菜园就在水塘边上,挑水浇菜方便,就多种了一些菜。下午生产队放工后,父亲母亲姐姐和我都到菜园里摘菜,除了割韭菜,还摘了些茄子辣椒豇豆等,只留了些青菜自己吃,好像是因为青菜不太好吃,卖不出好价钱。
晚上全家就在40瓦的灯泡下摘菜,灯光有点昏暗,但摘的很仔细。妈妈找一块破布,铺在地上,再把摘好的菜分类铺在布上,见菜晒蔫了,不鲜活,父亲含一口水,像裁缝喷布一样把水均匀地喷在菜叶上。对姐姐和我说:"早点睡,明早要起早"。
下半夜,我被父亲叫醒,来到堂屋,父亲己把菜摆放到两担灰篮里。姐姐也已梳洗好,站在那儿等着。父亲指着轻担子对我问:"能挑动吧"?我用胳肘子托了托点点头。父亲走到后门开开门,又下意识地四周看看,压低声音说:"快走吧"。
万籁俱寂。星光下,树和房屋连同影子静静地立着。我和姐姐挑着菜悄悄离开家,不知道惊动了谁家的狗,"汪汪"地叫着跑过来,见是村里人,哼了哼便不再作声,吓得我心直蹦。要是让人晓得了,父亲是要倒霉的。唉,这政策。
我家离东关挺远,先要走一段路经过乱坟岗,走过乱坟岗到马庄村,经过马庄再走几条田埂就到长岗集火车站,从长岗集火车站上铁路再走十几里到东关火车站,然后下铁路走一段就到菜巿场,总共大约有二十来里。说起菜巿场其实就是一条水泥路,菜担子就摆在水泥路两旁。水泥厂有大批的天南海北的工人,这些工人有的在宿舍的房前屋后种点菜,而更多的工人或住在楼上没地种菜、或上班忙没空种菜、或不想自己动手不愿种菜,就在菜场买点菜。反正买菜也不贵,就几分钱一斤。这样一来,附近的农民就有了机会,自家的菜吃不完就拿到这里卖,換几个零花钱。我开始想,工人阶级觉悟高,看到我们卖菜搞资本主义,把我们抓到派出所怎么办?后来我看到他们只管菜好菜坏,菜贵还是便宜,不管你是不是资本主义,心里非常感激,觉得工人阶级就是伟大。
挑着菜出了村子,不一会就到了乱坟岗,远远地看到荒野上一堆一堆的坟莹黑咕隆咚阴凄凄的,心中不免害怕,姐姐就叫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往前走,走走回头看看我怕我跟不上,我紧跟姐姐不敢乱看,等走到铁路上已经出了一身汗。
上了铁路,姐姐叫我:"别走道木上,火车来了来不及下来。这样,你走我前头,别把你走丢了。有火车来就停下,等火车过了再走。要快点,去晚了菜场就没人了"。我答应着挑着菜顺着铁路边上窄窄的小路往前走,小路上常有铁轨上滾下来的石子硌脚,这倒甭紧,因为常年赤脚,脚板底上有厚厚的老茧,虽然我赤着脚,石子硌着也不觉得疼,只是边上就是垒得高高的铁路,无法换肩,我年纪小力气小,只能咬着牙硬撑。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身边的铁轨发生了震动,紧接着大地也抖动起来,一道巨大的白光刺破夜的黑幕直射过来,哇,一列火车象一头巨大的怪兽迎面扑来。大概是司机发现了前面有人,"呜"的一声拉响了汽笛,那汽笛声尖利刺耳,气势磅礴,仿佛将空气撕裂。我赶忙将担子放下,心惊胆颤地看着火车卷起飓风从身边呼啸而过。汗湿的衣服让冷风一激,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火车一过,姐姐就催促快走,我乘机换了个肩,挑着担子继续赶路。这时星辰渐落,曙光初现,远山近水逐渐显露。拐过一个山口,眼前一亮,右前方一排路灯明火锃亮,到了,东关水泥厂到了,只有城市、工厂才有这彻夜不眠的灯火呀,这方圆几十里的山村野地,不是东关水泥厂,谁还有这样的气派?!
终于赶上了早市,姐姐和我刚把担子放在水泥路边上,就有工厂的人来买菜了。姐姐蹲在地上归笼着菜,我就站在边上望呆。这城里的人啦和我们农村人就是不一样。来卖菜的农村人大多是妇女,头上梳着巴巴头,扎着脏兮兮的花毛巾,(毛巾主要是用来擦汗和在小沟里洗脸)穿着皱巴巴的海棠兰褂子,一排扣子安在胳肢窝下面,黑干焦瘦的脸疲惫憔悴,一双手象是掏灰的鸡爪,蹲在地上仰着脸招呼顾客,一遇前来买菜的立即露出巴结的笑容;而来买菜的城巿女人虽然睡眼惺忪,还没来得及梳妆打扮,有的还穿着碎花的睡衣,但那脸是白白的,腰是直直的,头毛烫成波浪,眼神也有点冷傲。这时,一个男人穿着胸口带白色拉链的球衣,用白力士鞋踢踢摆在地上的菜,问"多少钱一斤"?而我赤着脚,脚面上厚厚一层灰土,顿时自惭形秽。再望远处一看,竟然还有人大腿跷在二腿上,在那喝茶吃早点呢。可是我们,半夜起床来回走四十里路,也只能回家喝一碗冷粥。
早巿散了,我们还剩了两把韭菜和几个茄子,也就收拾回家了。经过一家小商店,姐姐犹豫了半天,买了一瓶雪花膏。回家后妈妈把她骂了,说:"还买雪花膏,歪歪油擦不照呀?不晓得钱稀罕"。因为妈妈知道泥巴里抠不出来钱,父亲的大铁桥香烟、她洗衣裳的肥皂、我的蓝墨水、弟弟的铅笔等等等等都等着要钱。父亲见姐姐眼里噙着泪水,便说:"买都买了,说那么多有什么用"?过了一会又说:"等下一发菜上来了,再上一趟东关"。我想,东关水泥厂真是个好地方,那里有钱,有好多好多的钱噢。
那一年,我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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