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古镇的名字,大多富有诗意。同里、西塘、甪直、千灯、乌镇,都可谓自带文艺情怀。
而我最喜欢的古镇名字是南浔。
南浔,难寻。似乎在暗示着,此间风景,世上难再寻。古镇在现代社会固有的隐逸气质,因这一个绝妙的名字,又添了几分风韵。
带着最美好的期许,我和妹妹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自驾前往。由于导航显示高速拥堵,我们选择走苏震桃公路。
彼时正值阳春三月,公路两侧的植物都迎来了花期。翠色欲滴的枝叶掩映下,灿若红霞的紫荆花,开得娇艳可人。淡粉色的桃花与海棠也毫不谦让,誓与紫荆争夺三分春色。至于那一片片明黄耀眼的油菜花海,更是让人忍不住阵阵惊叹。
一路观花赏景,谈笑开怀,车子很快就驶入湖州境内,进入南浔区。我们经过的那一片区域,整体风貌近似县城,沿街两侧多是七八层高的居民楼,一楼为底商,随处可见各色餐饮和服装店面,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
这样的氛围,恰与古镇景区完美融合。南浔是最符合“大隐于市”的古镇,没有特别的过渡,甚至没有很鲜明的路牌,跟着导航,似乎是突然就看见了古镇的入口。
有些古村镇,远离闹市,颇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而南浔恰恰相反,她就生活在热闹的人间烟火中,与俗世众生没有任何疏离感。
评价一座古镇,我通常依赖最主观的情感判断。同里有情,周庄有韵,乌镇有格局。而对于南浔,我却只能想出一个“美”字来形容。
江南六大古镇中,南浔并不是最著名的。然而就像扬州瘦西湖,许多游人会认为她比西湖更美。南浔在我眼中,就是古镇中的“瘦西湖”。
春天的南浔,绿水漫漫,垂柳依依,繁花似锦。那是一种惊艳绝伦的美,让人一见钟情。甚至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翻看当时的照片,依然感觉美到令人屏息。
南浔的主干河流呈十字分布,如一条项链,将小镇贯穿起来。水面相对开阔,大小船只通行无阻,桥梁的身姿挺括舒朗,自有一种英气和洒脱,不同于吴地小桥常见的质朴敦厚。
你看那河水碧波盈盈,缓缓流淌,将两岸素净的民居,像珍珠一般串起。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柳暗花明。
紫荆与红梅,是热情开朗的少女;墙角桥边的迎春,是羞涩内敛的佳人。还有红色的山茶、粉色的蔷薇、以及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儿,将水岸的风景,妆点成油画一般的色彩浓郁、明媚撩人。
不到南浔,竟不知江南春色如酒,让人不饮而醉,相思入梦。
然而,历史中的南浔,比秀美风光更著名的,是她的财富。
人人皆知江南自古富庶。周庄沈万三,号称富可敌国;而同里的旧称,干脆很直白的叫做“富土”。到了清末民初,南浔则是名副其实的“富甲天下”。
在南浔,常听人说“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其实是对清末浔商财富的一种评价标准。以动物体积的大小,来形容某个家族富裕的程度,家产在千万两白银以上的被称为“象”。
南浔“四象”之首刘镛,坐拥两千万两白银的财富。这是什么概念呢?当时清政府全年的税收也不过七八千万两银子。
今到南浔,必游景点小莲庄和嘉业藏书楼,还有我们入住的花间堂民宿求恕里,都是刘家的产业。
小莲庄
在小莲庄的入口处,有一行游客聘请了一位很优秀的私人导游。我和妹妹跟在后面蹭听讲解,导游姑娘学识渊博,对南浔的人文历史如数家珍,绝非普通旅游团的导游可比。我们虽然也觉得蹭听很不好意思,无奈听得入迷,忍不住步步紧随,连照片都顾不上拍摄。
小莲庄以莲池为中心,依据地形,叠山理水,分为内外两园。内园峰回路转、曲径通幽;外园亭台楼阁,移步换景,莲叶十亩碧无穷。内外两院,湖光山色,相映成趣。
我们的游览路径,主要沿着莲池西岸一路向前,路过东升阁和净香诗窟,通往家庙和义庄。
东升阁又称“小姐楼”,为刘氏女眷赏莲消暑的场所,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有着浓郁的法式风情。净香诗窟,则是供主人与宾客吟诗作对的明厅。“净”与“香”,取莲花之意象,建筑外缘塑有八仙,寓意文人墨客在此唱酬雅集,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净香诗窟分为两个厅,因藻井的造型不同,一为升,一为斗,故又称“升斗厅”。相传主人在升厅与客交谈,若认定客人才高八斗,才会邀请入斗厅。“升斗厅”构造之别致,用心之巧妙,是南浔古镇的经典建筑,世无其二,被誉为建筑史上的“海内孤本”。
刘氏家庙,为家族祭祖的场所,刘家子孙至今仍会定期从世界各地返回南浔祭祖,百年香火从未间断。家庙西侧为义庄。义庄之用,在于救助族中孤贫,扶助子弟成才。清政府鼓励地方士族设立义庄,甚至将其上升为立法保护的高度。刘氏义庄,获赐清帝御书“承先睦族”的匾额,是刘家至高无上的荣耀。
嘉业藏书楼
走出小莲庄,向前便是嘉业藏书楼。
藏书楼的建造者,是刘镛之孙刘承干。刘氏曾捐巨资修缮光绪皇陵,溥仪赠其“钦若嘉业”九龙金匾。刘承干以此为荣,固将藏书楼命名为“嘉业”。
相传,刘承干亲自参与了藏书楼的设计,并付出毕生精力收藏、刊刻书籍。鼎盛时期,号称藏书六十万卷,其中以宋刻本的《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最为珍贵,另有部分《四库全书》原稿、《永乐大典》孤本等珍品。
嘉业藏书楼在民间藏书界的地位,与宁波天一阁齐名。1949年南浔解放时,周总理特命陈毅派兵保护,可见其稀世之价值。
张石铭旧宅
当年的南浔“四象”中,仅次于刘家、位居第二的是张氏一族,据传家产一千万两白银。镇上另一处著名景点“张石铭旧宅”便是张家产业。
这是一处令人叹为观止的老宅。初进门时,是传统的江南建筑,若说有什么特色,大概就是院墙极高。当然,高筑的院墙在以“藏富”为传统的江南大户人家中并不罕见,然而张家的这座巨宅特别之处在于,它藏的不仅是“富”,还有西洋文化。
据导游讲解,张氏子孙多纵横海外,深受西方文化影响,但由于家风低调,不愿招惹非议,故颇费苦心,将恢宏华丽的法国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群深藏在了江南古典大院中。若非耳闻目睹,你绝不会相信眼前这座红砖穹顶的西洋小楼是历史的真实。
楼前两株广玉兰,树龄已有两百多年。相传最初张家就是因为看好这一雌一雄的两颗古树,才买下地皮,在此安家。而张氏子孙也恰如古树所寄托的美好寓意,开枝散叶,人才辈出,蜚声四海。
张家不仅是巨富商贾、亦为书香名门。张石铭本人曾考取清光绪年间的举人,酷爱藏书与金石碑刻,是南浔四大藏书家之一,与刘承干比肩。他的另一重身份,则是著名的西泠印社发起人和赞助人,当之无愧的名士风范。
张石铭的堂兄张静江,则是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也是国民革命最重要的资助人,是孙中山眼中的“革命圣人”,蒋介石的“革命导师”。
在正式动笔写这篇游记之前,我查阅了大量关于南浔张氏家族的资料,震撼之余,唯有叹服。当今全世界范围内的隐形富豪,张氏一族仍位居首列。浔商的荣耀,看似早已烟消云散,实则仍在悄无声息中发挥着足以影响世界的能量。
或许,“大隐隐于市”这句话,不仅是对南浔,更是对张家最好的注解。
百间楼古民居群
离开张石铭旧宅,计划中下一个目的地是百间楼民居群。打开地图,却见路途甚远,要从古镇的最南端,走到最北端。而此时天气渐热,我们疲倦不堪,打算在路边小憩之后再启程。这时,码头边传来了招呼客人乘船的吆喝声。
不如,一路坐船过去?我和妹妹一拍即合。
我已经许久不曾坐过景区的小船了。2006年到苏州至今,对江南的风物已再熟悉不过,乘船,几乎都是初来乍到的游客才会体验的项目。而此刻南浔的春日美景,似一阵微风徐来,在我的心底吹起阵阵涟漪,一瞬间竟有了乘船饱览水乡风光的渴望。
南浔的船,不似其他古镇按人头收费,而是包船制,到达百间楼的费用大概是一艘船350元,我们两人乘坐太不划算。于是坐在码头边等待几分钟,就遇到了几位拼船的游客,坐稳之后攀谈几句,发现竟然还是老乡。能在这江南水乡同船共渡,也算是极有缘分了。
小船转了个弯,悠然北上,水路迢远,穿花过柳,春色撩人。一路谈笑间,将沿河风光尽收眼底,可谓十分尽兴。
很快抵达百间楼附近的码头,下了船,天色渐晚。太阳斜斜的挂在半空,敛去了炽热和光芒,只剩暖暖的余温,照得人心生愉悦。
走上一座石桥,眺望远方。夕阳余晖之下,百间楼的景致,缘河两岸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尽头。这画面,安静美好,像一幅水墨长卷,勾勒出锦绣江南最素雅的妆容。
漫步在骑楼的连廊下,感受最真实的古镇生活。骑电瓶车的青年,洗衣服的女子,还有面向小河,坐在长椅上闲谈的老人。走到这里的游客并不多,河两岸的老宅祥和而宁静,没有人群熙攘的商业喧嚣。偶见摄影爱好者带着相机和三脚架,抓拍燕子飞过天空的剪影。
这是我所见过最原汁原味的旧时江南。也是那梦里水乡,褪去轻纱朦胧之后应有的模样。
从百间楼返回的路上,经过了一条古色古香的老街,街上有南浔特色文创礼品小店,还有许多茶楼和酒吧。
也许是时间尚早,酒吧里都是静悄悄的,大多没有开灯。我想,等夜幕降临之后,这条酒吧街应该会点亮灯彩,欢歌笑语地热闹起来吧。只可惜离我们的住处太远,晚上没有力气再次赶来体验古镇的夜生活了。
丝业会馆
返回求恕里民宿的路上,路过丝业会馆。虽然此时已经满身倦意,但想起那闻名于世的辑里湖丝,还是忍不住走进参观。
古往今来,各种类别的商业组织都有自己的商会,会馆建筑也就应运而生。无非是作为商界同仁的集散地,举行聚会、仪式、宴饮、以及行旅栖息之用,南浔的丝业会馆亦不例外。
如今,丝业会馆仍有住宿业务,但据说只对政界人士开放。会馆内庭景色优美,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
虽无缘入住此地,但也不必遗憾,毕竟包含在景区的联票内,白天的参观不受限制。前厅设有吧台,提供咖啡茶饮,价格合理。如果偏爱这里的景致,可以点一杯饮品,闲坐半日静静观赏也无妨。
记得在我们离开小莲庄的时候,导游姑娘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南浔极盛之时,像小莲庄这样规模的院落,有成百上千座,大部分毁于日军侵华时期。那时候湖州南浔作为丝业中心,在国际市场上力压日本。日本人怀恨在心,毁掉南浔无数工厂与民宅,以达到摧毁湖州丝业的目的。
极尽平淡的描述,也掩盖不了姑娘眼中瞬间浮现的黯淡。过去那一段悲戚的岁月,永远无法忘记,更做不到全然释怀。只是,聪慧如她,必然明白,执着于过往的仇情并没有意义,努力经营好今日的繁华,才是对先人最好的告慰。
我们现在看到的绝美南浔,竟然只是浩劫之后的余存。那么全盛时期的南浔,又曾是怎样的光景。
如今的南浔古镇,有一种“繁华落尽见真淳”的淡然。不争不抢,像一位看透世事浮沉的隐者,静默守候着溪水幽幽古桥弯弯。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她不愿诉与人听,只待有缘人前来寻访。
南浔之“隐”,并不流于形式。恰相反,若仅从形式上看,这座古镇与热闹的俗世生活有着最密切的联系。
我们在镇上逛了半日才发现,原来除了需要检票的主入口,还有多处四通八达的小路口可以进入古镇景区,不需要门票。如果没有观赏景点的需求,你可以选择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刻随意进出,就像当地人一样。
直到准备吃晚饭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南浔古镇淡泊名利、深居简出的隐士情怀。常年四处旅行的我,简直无法想象在一个颇有知名度的景区,大部分老字号餐馆和食品店竟然会在下午5点之前打烊。能吃晚饭的地方,仅剩一些类似专做游客菜的餐厅。
但如果换位思考,作为夜生活并不丰富的小镇居民,早起工作了一天之后,的确也应该提早回家准备晚饭了。尽管对于大部分古镇景区来说,晚餐才是一家餐厅的主要收入。
很显然,在这些老字号的经营者心中,自己只是生活在镇上的普通人,应该按照小镇的节奏,悠然自得的生活,而不是匆匆追赶游客的脚步。
我们最终选择了一家服务热情、但味道乏善可陈的餐厅解决了晚饭。虽然不免遗憾,但心中却有着深深的触动。在充斥着功利和浮躁的现代社会,能做到“有钱不赚”,坚守自己的生活方式,可称得上是一种境界了。
镇上还有一家古琴定制店,大大的玻璃窗朝向小街。一位戴帽子的中年大叔临窗而坐,一丝不苟地雕刻着手中的木料。妹妹是古琴爱好者,而我则被大叔身上浓厚的匠人气质深深吸引,我们轻轻推开了工作室的门。
小店面积不算大,但空间利用十分合理。靠近窗子的一侧是工作区,后方立着几座货架,摆放着全国各地的客人定做待发的古琴。
工作区的左侧堆放着许多木料,我们小心翼翼的搭话,询问都是些什么木材。大叔这才放下手中的工具,和我们攀谈起来。从选材到款式,不同的价位、不同的特色,大叔讲得认真而细致,短短十几分钟,我们收获满满。最后,我们加了大叔的微信,以后若有缘,且以琴为引,来日方长。
隐居在南浔与世无争的古镇里,开一家小小的工作室,迎着江南柔软的风,不问花前与月下,只用心去做一把好琴。这样的图景,大概就是无数人向往的诗意栖居吧。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风景。无须多言,只在初见的那一刻,就有一种清风明月来入梦的美好。
南浔的春天,乱花渐欲迷人眼。而我只希望花儿开得再多些,多到可以将古镇的入口深深掩藏。
我欲乘着武陵人的小船,缘着浔溪一路漂流,从小莲庄,到百间楼。在这世上难寻的春色里大醉一场,从此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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