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浓重的云层直压到村北的山顶上,锅底般黑。不一会,电闪雷鸣,雨点如万箭般射得瓦片“啪啪”作响。
暴雨过后,天完全地黑了。金珠吃了晚饭,点着一根香,准备拿到客厅的香炉里插上。每天这个时候,她都要点香祈求菩萨,保佑她的丈夫平安归来。
她刚走出厨房的门,就看见客厅里有个黑乎乎的人影,惊问:“谁?!……”
“是我。”那黑影转过身来。
好熟悉的声音!金珠愣了一会,又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来我家做什么?”
“金珠,是我。我回来了。”
“延福?!……”她听出来这是她丈夫的声音,扔了香,“你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她颤着声说。
延福仍静静地站着,没有动一下。
金珠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你,怎么站这呢?怎么不进屋呢?……”
半晌,延福才说:“我淋湿了……得洗个澡。”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喜悦。
金珠这才发觉自己抓着的延福的手臂湿漉漉的,忙说:“快进屋,把湿衣服脱了,我生火烧水。”
康老汉听到楼下有男人的声音,以为是单立标,蹑手蹑脚地摸下楼来。
他猛地推开厨房的门,见到的却是儿子。他光着背正弯腰脱下沾满黄泥的军鞋。康老汉心中一喜,说:“是你这小子……仗打完了么?”
延福看一眼父亲,低下头,答:“仗还在打呢。”
“你……怎么回来了?”
“是上级领导安排的。”这是延福早就想好的一句话。
康老汉将信将疑地“哦”一声,拉了张竹椅坐下,掏出旱烟来,暗想:“这小子脸色不对劲,准没好事。”碍于延福刚回来,他不想细问。记起金珠刚生下的孩子,心里倒是犯了愁。
金珠也看出延福有心事,见父子俩都默不作声,便说:“平安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康老汉赞许地点点头“嗯”一声,扭头看延福。人虽瘦了些,但毫发无损。
延福提了桶热水进洗澡间。这时,卧房里的孩子“哇哇”地哭了。
“谁家的孩子?”澡间里传出一声问。
金珠正慌张地掀开门帘进卧房,没有作答。
康老汉沉吟一会,说:“是金珠抱养的。”
“什么?!抱养?”倍感意外的延福顿了顿,“我们自己会生,抱养干嘛?”
康老汉不语,用力地在竹椅腿上磕去烟锅里的灰,一声声“叩叩”地响。
夜晚,延福和金珠没说几句话,两人各有心事。
第二天,太阳爬得老高了,延福才起床。
隔壁的张阿奴见了,惊喜地叫道:“哈!延福,你是从朝鲜战场回来的?!我们打胜了么?”
延福挤出一丝笑,答:“仗还在打。我们会胜的。”
张阿奴疑惑地看着他,问:“那,你是请假,还是……?”
“是上级领导安排我回来的。不再去部队了。”延福望着东边的山岗说。
张阿奴又兴奋起来:“这么说,你是立功了,成英雄了,对么?”
延福一脸尴尬:“没……没呢,我,我是提前回来照顾家里。”他说完话转身进了屋。
延福在家里待了一天,不敢出门。而延福从朝鲜战场回来的消息,已传遍了全村,人人都把延福当成“抗美援朝”的英雄了。
“延福这小子,果然命大……”单立标嘿嘿地笑了。
“你果真,果真没犯错误?……别瞒我!瞒不住的。”康老汉紧盯着延福的脸。
“爸,我犯错误了。”
“当了逃兵?!”
“那倒不是。我得罪了朝鲜女人……”
美军飞机对我志愿军阵地进行狂轰滥炸。延福所在的连队在某高地上,许多树木被炸倒,岩石开裂。有个防空洞的洞口被炸塌了,洞内的战士们处境非常危险。延福那个班奉命挖开洞口,抢救被困的战士。这时,第三轮空袭开始了,敌机朝高地俯冲下来,延福见状,不顾一切地端起机枪冲出去猛打。敌机扔下两颗炸弹后,晃动着身子,接着冒了烟,随后一声巨响在空中爆炸,解体成数块碎片散落到山谷里。
延福击落了一架美军飞机!
第二天傍晚,附近的朝鲜群众组织慰问团到高地慰劳志愿军。喝了庆功酒后,进行军民联欢。延福因为立了功,心里高兴,便多喝了几杯。他摇摇晃晃地小解回来,走到半路,见一女子迎面走来。在皎洁的月光下,那女子的身影极像金珠。延福停下脚,瞪着一双醉眼看了又看,越发觉得走过来的就是金珠,他咧嘴笑了,嘟囔道:“金……珠,你怎么……怎么来了?我们好久……好久没见面了,来……我抱……抱你……”延福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一把搂住那女子。女子惊叫一声,奋力挣扎。延福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那女子挣脱了纠缠哭喊着往回跑。
延福酒后调戏朝鲜妇女,犯下大错,本应严惩。鉴于延福立过战功,上级领导酌情给予从轻处罚,将他开除军籍遣送回老家。
康老汉听罢,顿足叹道:“唉!你这臭小子,在战场上怎能干出那种事!你就是改不掉喝酒闹事的老毛病!本来是功臣,现在呢?……哼!”
延福把头埋得低低的,任由父亲埋怨。
康老汉长叹一声,说:“总算是平安回来了,其他的,不说也罢。”他沉默一会,又说:“你在朝鲜做下的错事,先别说出去,也不要对金珠说。”
延福点点头。
父子俩静坐着,各想各的事。许久,康老汉终于还是说:“那个孩子,是金珠生的。”
“什么?!……”延福以为听错了,诧异地看着父亲。
“孩子是金珠亲生的。昨天你刚到家,我没敢和你说实话。”
延福这才听得真切,霍地站起,怒问:“谁的野种?!……”
“单立标。”
单立标认定康延福会来找他算账的,所以,他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就待在家里等着,哪儿也不去。他已拿定主意,完完全全地接受延福对他的惩罚,即便要了他的命,也无怨无悔。可是,等了两日,却没有任何动静。
“延福!你这个孬种!来呀!来找我算帐呀!……”
延福的“安静”,反而令他坐卧不安了,他开始为金珠和孩子担起忧来。
孩子在金珠的怀里吮着奶水,康延福坐在对面,听金珠讲述发生在去年的事……
【第二章】
茶洋村的“土改”工作完成了,每家每户都分得了田地,大家欢天喜地的。可是,金珠却发起愁来。延福和她结婚刚两个月,就被选送到部队去了;延福的几个姐姐也都远嫁他乡;延福他妈几年前就去世了,现在家里只有金珠和公公两个人。年过六十的公公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家里的重担落在金珠的肩上。尽管村委许诺会派人来帮助他们家,但那也是在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
一日,金珠到山坳里的地瓜地除草。地瓜地东西北三边都是树林子,南边下方紧挨着地瓜地的是一片梯田。山坳里静得很,金珠在烈日下辛勤劳作,上身已被汗水湿透。
突然,从背后伸出一双大手,抱住她的腰身。金珠惊叫一声,奋力反抗,但那双大手愈发箍得紧了。她很快被人按倒在地……
一张阔脸膛,壮得像头牛。这个男人,金珠认得,他是冬英的老公单立标!
单立标仰面躺在地瓜地上,紧闭了双眼,等待金珠的惩罚。
金珠哭着走了。哭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他睁开眼,见到的是蓝天、白云、绿树。感觉脸颊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他翻身站起,穿了衣裤,钻进西边的林子里。
单立标的心不能平静了,他缓缓吐出一口烟,看着它袅袅地升过头顶,穿过树缝,他的思绪也飘得很远很远……
“土改”前他家也不是很富有,仅十来亩田产而已,充其量也只能算个富农。可是,村里人老说他家多财,“土改”的时候,他家就被定为地主成份了。他成了地主的儿子,在人前自然矮了三分。所以,在他心里是有点委屈的。更委屈的是,他娶了一个一点都不爱她的老婆。
在单立标十岁那年,父亲给他抱了个八岁大的童养媳。等他到了该说亲的年龄,父亲就硬逼着他和童养媳圆了房。
老实说,冬英的面貌还算好,但那身子,一天天的只管往横向发展,就是不往高处长,简直就是个肉墩子。他父亲却说,冬英腰粗屁股大,准会生男孩,这一点,是最最重要的,因为他们单家已是七代单传了。
一日,单立标走在村里的石板路上,见一绝色美女迎面走来。高挑的个头,鹅蛋脸,盘了个乌黑的发髻,那脖颈,白粿做成似的,洁白圆润,还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更是动人。他盯着她,着了迷似地看,直到她消失在石板路的拐弯处。
从此以后,单立标就天天想着她。虽然已打听到她是康延福刚娶进门的老婆,但内心涌动着的强烈欲望,使他不能自制,时常往石板路上走动,巴望着能再次遇见金珠。
没多久,延福参军去了。单立标不能不认为这是天赐良机,他暗自高兴。
金珠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透过横窗的空隙望出去,见点点繁星围着一弯新月。
她闭上眼,脑海里就出现两个男人的身影,一会儿是康延福,一会儿是单立标……
她看见穿军装的延福端着猎枪,对远处田埂上单立标大声说:“姓单的!你霸占我的老婆,我一枪打了你!”
她猛扑过去,要夺延福的枪。
“砰”的一声,火星四射,单立标便没了影。
金珠大叫一声醒了过来。这个梦如真的一般,她既害怕,又担忧,蒙头痛哭起来。
金珠忧心忡忡地过了两个多月,忽然想起近两个月没来月经,心里一慌,急忙回娘家。
很快到了秋收时节。康老汉没见金珠回来,却听说金珠在娘家大肚子了。仔细一想:“不对呀,怎么这个时候大肚子,会大肚子的话,早该大了。”
康老汉将信将疑地待了几天,决定亲自去金珠娘家看个究竟。
果然,金珠的肚子是明显地凸了出来。康老汉诧异地瞪着双眼,半晌才冷冷地问:“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延福的吧?”
金珠羞得无地自容。
金珠母亲只得道出真相。
康老汉听罢,气得涨红了脸:“单立标这个畜生!我回去剥了他的皮!……”
金珠母亲却说:“亲家,这事不能闹大哩,要是闹大了,金珠怎么做人?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单立标那恶人是惹不得的。”
金珠的肚子大的蹊跷,引发众人的议论。茶洋村的人以为金珠的相好是半岭村人;而半岭村人却说,是金珠婆家隔壁的张阿奴干的好事;更有甚者,竟然说是金珠公公康老汉乱伦。
单立标独自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淹没在浓重的夜色里。他彷徨、苦闷、烦躁、心神不宁……
金珠若是真的大肚子,无疑是他单立标的种!他想见金珠,这个欲望越来越强烈。
此刻,整个村庄安静得很,连狗也懒得叫了,只有刮来的大风把村尾的几株古树吹得哗哗作响。单立标打了个寒颤,站起身来。
冬英老母猪似地侧身躺在床上打着呼噜,女儿也睡得很香。单立标轻手轻脚地拿了件外衣披上,从抽屉里取出手电筒,吹灭煤油灯,悄无声息地出了家门。
半岭村隶属茶洋村管辖,相距约五里地,仅十来户人家,是个座落在半山坡上的自然村。
单立标摸进村的时候,已是深夜,整个村子黑漆漆的,死一般沉寂。他打开手电晃了几下,没有听到狗叫声,大概没人养狗。于是,他壮起胆来,开始挨家挨户地搜寻,希望能发现晾晒在楼上的他熟悉的金珠的衣裤,这样就能找到金珠的娘家了。
单立标小心翼翼地从村尾寻到村头,一无所获。他苦笑一下,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天真,无奈地摇摇头出了村子。
他走进村外的土地庙,在墙边的一条小板凳上坐下,关了手电,掏出旱烟,寻思着如何能见到金珠的法子。
第二天清晨,半岭村的那口大水井旁,出现了一个稻草人,它头顶上插了面土地庙里的锦旗,身上穿件白衬衫。妇女们议论纷纷,不知谁做的古怪。
金珠见到稻草人身上的衣服时,吃了一惊:“那恶人,昨晚找来了!”
那天在地瓜地,她撕裂了单立标白衬衫上的袖口,她记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清晨,井边又出现一个稻草人,没穿衣,顶上插了三根没点燃的香。
第三天清晨还是这样。
金珠明白了单立标的用意。那恶人是约她夜间到土地庙会面。
她抚摸了一下隆起的肚子,不知该不该见那恶人。
她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权衡利弊之后,觉得有必要去会一会单立标。
山里人睡得早,天一黑就上床了。在半岭村人进入梦乡的时候,村外闪动着一盏手电光,单立标腋下夹了一捆稻草,走进土地庙。
他点亮供桌上残留的一截蜡烛,开始扎稻草人。
忽然,他瞥见村口有晃动的火光,忽明忽暗地透过树缝照射过来。这是松明燃烧发出的火光。单立标心中一喜,丢下手里的半个稻草人,站到庙门去。
金珠和母亲一前一后,从树影掩映下的石板路走来。
单立标干咳一声,示意她们,他在这儿;又觉不妥,便走出土地庙,迎了过去。
“金珠,你……你们来了。”他轻声地打招呼,唯恐吓着她们。
金珠停下脚,没有答话。
“进庙里说吧。”金珠母亲说。
三人进了庙。单立标将庙里唯一的小板凳挪出一些。
母女俩落座,单立标站在庙中央面对着她们。
金珠没看他,右手轻搭在隆起的腹部上。
“金珠,我对不住你,让你受累了。你怀上了孩子,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金珠仍是不作声。她抽泣起来。
金珠母亲说:“你做出这样的丑事来,让我们都难做人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哟……”
单立标立刻说:“不要怕,我不会不管的。金珠,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们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我一定好好待你,照顾你一辈子。”
这是他想好的计划。
金珠母亲听了,说:“你是说要私奔么?……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你能狠心丢下不管吗?”
“我是担心金珠。只要金珠好,其他的事我就不管它了。”
金珠抹了把眼泪,说:“你这恶人,把我害苦了还不够,还要去害你的家人么?我是不会跟你私奔的。往后有多少苦,多少累,我能承担,你用不着来这里瞎闹。”
单立标低下头,沉默了一会,说:“现在,大家还不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胡乱猜测,许多人说你偷汉子,这样,对你很不好。要不,我明天就去跟村支书说一下,把实话告诉他。”
金珠说:“要是那样,村干部饶不了你,以后延福回来也不会放过你。”
“我不怕。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不管怎样惩罚我,都受得起,只要能让你好过些就行。”
金珠母亲说:“我看这样会好些。你还算是个男人,敢做敢当。事情已经这样,我打你骂你都没用了。你去坦白了,还金珠一个清白。就让你们村干部处理你吧。”顿了顿,又问:“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吧?”
“不会的,婶,你放心吧。金珠,你要多保重,不要太操心,自己的身体是第一重要的。”单立标说完,窸窸窣窣地从裤袋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来,从里面掏出一卷纸币,递给金珠母亲:“这五十元钱,你先拿着,给金珠买些鸡蛋补身子。往后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让叔去找我。”
金珠母亲迟疑一下,伸手接过钱,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也没有更好的法子。金珠她爸是个老实人,更没半点主意。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愿土地爷保佑我们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的。”她说着站起身,从供桌边拿起三根香,点着了,站到塑像正前方,合掌拜了三拜,把香插到香炉上。
金珠擦干眼泪站起身,重新点燃松明。
单立标见她要走,恋恋不舍,关切地说:“金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村支书肖仁远见单立标畏畏缩缩的,问什么事。
单立标鼓起了勇气说:“延福老婆的肚子,是我搞大的。”
“什么?!”肖仁远吃惊地瞪着他,“原来是你这畜生干的好事!……你的胆子可真大呀!延福是什么人?他现在是革命军人,正在保家卫国呢!你呢,什么人?你的成份是地主,忘了么?你还没把自己改造好,又作恶了?!革命军人的老婆,也是你欺负的么?!”
单立标低垂着头,不敢作声。
肖仁远想了一下说:“这件事,是大事,不是小事,怎么处理,要村委开会讨论决定。”
天黑之后,单立标被村里的通讯员叫到村部。
办公室里坐着几个村干部,一盏老大的煤油灯在办公桌上晃动着火苗。肖仁远坐在灯旁,与走进门来的单立标对视一眼,说:“村干部都到齐了,你老实坦白吧。”
单立标便将地瓜地的那件事说了出来。
众人哗然。会计张阿奴一跃而起,挥拳打去。顿时,单立标鼻血直流。大家急忙将张阿奴拉住,把单立标带到隔壁的小房间里关起来。
张阿奴被人误认为与金珠通奸,他老婆跟他吵了好几回,受了不少气,因此很是恼火。
怎么处置单立标,肖仁远让大家讨论讨论。村干部们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说出了处置单立标的法子。
有的说,先把单立标捆绑起来,让延福老爸来修理他;有的说,让金珠娘家人来做主张;有的说,把单立标押送到镇政府去;有的说,干脆把单立标给阉了;有的说,罚他以后给金珠倒马桶、洗尿布;有的说,罚他包了金珠家里的所有农活……
肖仁远结合大家的发言,作出了处理意见:“第一,要单立标到金珠婆家和娘家认错,为金珠恢复名誉;第二,延福家里的农活,单立标必须帮助干,要随叫随到,不得推托;第三,金珠生下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孩子的口粮由单立标负担,直到孩子十八岁成年为止,以后孩子是否认单立标这个亲生父亲,全由孩子自己决定。”
村委通过之后,由张阿奴写成书面材料,盖了公章,再将“处理意见”拿给单立标过目。
单立标没有异议,签了字,按了手印。
冬英知道了这事,不哭也不闹,偷偷拿了根麻绳到茅房上吊。幸亏邻居发现了,把她救下,七手八脚地折腾了好一阵,她才呜呜地哭出声来。
一天,尤妈笑嘻嘻的对单立标说:“金珠生了个男孩。”
尤妈年近五十,多年来,她总是把接生,当成神圣的事情来做,从不收取报酬,因此很受全村人尊重。村里的晚辈都亲热地叫她尤妈,却不知她的真名。
单立标听到这个消息,大喜,兴奋地对尤妈说:“我去看看孩子。”
尤妈说:“等孩子满月那天去吧,我会来叫你。”见单立标激动的样子,又笑嘻嘻地说:“你老婆的肚子又大了是不是?你这小子……”
单立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说:“尤妈,你明早来我家吃饭。”
按村里的规矩,孩子降生后的第二天,男方要请接生婆吃一顿早饭。
第二天,单立标起了个大早,把家里养的一只公鸡杀了。
单立标陪尤妈吃过早饭之后,又让尤妈把剩余的一大半鸡肉和汤端给金珠吃。
冬英只管躺在床上生闷气,连房门都不出。
孩子满月这天,单立标跟着尤妈往金珠家里去,高兴得像个小孩。
康老汉不在家,他去菜地了,只金珠母亲在厨房里。尤妈掀开卧房的门帘,头探进去说:“金珠,单立标来看小孩了。”
金珠把孩子抱到客厅,瞥一眼单立标,坐到竹椅上,尴尬地低头看怀里的孩子,心想:“他比以前瘦多了,大概是太劳累的缘故。”她看着酷似单立标的儿子,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是那么坏,似乎还有点亲近感。忽然间,她又为自己的这种感觉吓了一跳,脸不由地红了。
单立标静静地看着孩子,眼里满是慈爱,他觉得他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贪婪地看着孩子,唯恐这美妙的时刻一去不回。他壮了下胆,蹲下,伸出食指拨弄孩子的小手,目光在孩子的脸上、身上游移……
“金珠,这孩子像我哩。”单立标看着金珠的脸轻声说。
金珠开始不自在起来。她缓缓站起身说:“看够了吧。你该回去了。”说着就往屋里去。
单立标把口袋里的二十多元钱都掏出来给金珠母亲,说:“这些钱是我卖地瓜挣的,你先留着用。”
单立标走后,金珠不由伤感起来,想这孩子一生下来,有爹像没爹一样,真是可怜,日后还要被人看不起。单立标这恶人倒是满心欢喜的,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不知忧愁似的。
【第三章】
康延福觉得自己很委屈,很苦闷,很烦躁。为了不使事情闹大,也为了金珠和她的孩子,他终于还是听了父亲的劝,没有去找单立标算帐。
他更加频繁地喝酒,用酒精把自己麻醉。一日午后,他从叔叔家喝了酒出来,见单立标正沿石板路走下来。他愣了一下,东摇西晃地迎上去。
单立标见延福酒醉,往路边一让,避过了延福的冲撞。
不料延福却恼了,他回过头来喊道:“姓单的!你这王……八蛋!你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现……现在还……装着……装着不认识老子,是不是?!你……你……给老子站住!站住!……”
单立标果然站住,却没回头,背对着延福没有吭声。酒醉的延福见到仇人,分外眼红。他一把揪住单立标的后领子,使劲一拽:“给老子跪下!……”单立标被他猛地一拽,后退了两步,没有还手,也不离开。延福拽一下没能让姓单的下跪,就来了狠劲,又飞起一脚朝他的膝后关节踹去。单立标“卟”地仰面倒地。
延福见单立标躺在石板路上一动不动,又踢了他两脚:“你……你还会装……死么?没……用的东西……”
延福回到家倒头便睡。直到做晚饭的时间,延福才醒过来。
金珠对他说:“那恶人被你打得昏死过去了,大家都说你出手太狠。”
“有这回事么?……我没有打他呀!”延福大感意外。
金珠说:“别再喝酒了,喝醉了,连自己做过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延福仔细一想,依稀记得在石板路上叫单立标下跪的事,并没有要打他的意思,说:“怎么会昏死过去?不可能!”
金珠说:“听人说,他的头破了,流了很多血,昏死在路上。被救醒后,他说是被你打的。”
延福又回想了一下细节,估计单立标是被他拽倒后,头部撞到石阶上了。不过,延福还是觉得有些解恨,于是对金珠说:“就算是被我打昏死的,那又怎样?他不该打吗?”
金珠不语,站起身出了房门。
单立标在家躺了两日,摸了下头,感觉并无大碍,他嘿嘿地笑了:“延福,你这就算报仇了么?”
转眼到了腊月,单立标把孩子的口粮挑到村部,然后由村干部通知延福挑回家去。
延福却说:“我不要他的口粮,孩子我能养。告诉姓单的,这孩子是我们康家的,往后别打孩子的主意。”
单立标听到这话,心想:不要口粮拉倒,那小孩反正是我单立标的种,姓康姓单又有什么关系呢?
延福却是这样想:你单立标算是被我教训过了,孩子的口粮我现在不要你交,日后你想认这个孩子就没那么容易了,你就等着你老婆一个劲地给你生女孩吧!
【第四章】
十五年后。
金珠给延福生了三男两女,而单立标的老婆果然一个劲地生女孩。
当单立标的第八个女儿降生的时候,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狂飚席卷全国。地处山旮旯的茶洋大队,也派来了人民公社“革委会”的党代表,“文革小组”迅速成立。
张阿奴被指定为“文革小组”的骨干,党代表吴华茂让他列出本大队的“当权派”和坏分子名单,以便对他们进行“无产阶级专政”。张阿奴想来想去,觉得茶洋大队的“当权派”就是大队书记肖仁远,坏分子就是单立标。他就写了这两人的名字交给吴华茂。
吴华茂带几个“红卫兵”冲进肖仁远的家,将他抓起来;接着又将单立标捆绑了,和肖仁远一起关进大队部的一个小房间里。
当天下午,召开批斗大会。茶洋村的男女老幼全被叫到大队部外面的晒谷场上。
主席台后面的白墙上有一长条横幅标语,写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几个大字,下边挂着巨幅毛主席画像。晒谷场周边站着几个持枪的民兵。一位公社领导和吴华茂、张阿奴等,端坐在主席台上。
肖仁远和单立标被“红卫兵”押到台上右侧站着。他们的胸前分别挂了个写有“当权派肖仁远”和“坏分子单立标”并打了叉的牌子。
吴华茂讲了“革命形势”,然后宣布:“茶洋村的当权派就是肖仁远,坏分子就是单立标!”
吴华茂首先喊口号,他喊一句:“打倒肖仁远!打倒单立标!”然后要台下的群众跟着喊。
台下没有人响应,几个妇女还在交头接耳,嘻笑着。吴华茂又带头喊了两句,仍然没人喊。于是,就大声威胁群众说:“谁不喊口号,谁就是反革命,将来也要抓来批斗!”
张阿奴也站起来,用本地话动员大家跟着党代表喊口号。台下的群众这才喊。
“打倒肖仁远!打倒单立标!”
“肖仁远、单立标不投降,我们就叫他灭亡!”
吴华茂转过身,厉声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肖仁远!你必须向人民群众承认是当权派,承认有罪!”
肖仁远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当权派,我凭良心办事,从不做对不起大家事,我没有罪。”
吴华茂怒喝道:“你只凭良心办事,不按党的指示办事,就是反党反革命!就是当权派!”
肖仁远也高声辩解道:“我不是当权派!我没有罪!我不服!……”
吴华茂恼了:“不服是吧?好,我一定要让你服!”
他一声令下,肖仁远立刻被反绑了双手吊起来。台下群众出现骚动,叫声、骂声、吵闹声响成一片。
“安静!大家安静!”吴华茂双手打着手势高声叫喊,但无济于事,群众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只好让民兵营长放抢。
“砰!”民兵营长朝天放了一枪,会场才安静下来。
吴华茂清了下嗓子,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我相信,绝大多数的人民群众是好的,是听毛主席话的,是拥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确路线的。但是,如果有极个别的人,受了当权派和阶级敌人的引诱,站到他们的立场止去了,那就成了人民的敌人,我们同样要把他打倒!”
全场鸦雀无声。
吴华茂转向肖仁远,大声问:“肖仁远!你认不认罪?!”
肖仁远被吊着,疼痛难忍,没有回答。吴华茂便让两个“红卫兵”用皮带抽打。
打了一阵,吴华茂又问:“你认不认罪?!”
肖仁远仍回答:“我没有罪。”
吴华茂见他还不肯认罪,就对几个“红卫兵”说:“把他的手指一根根剁下来,直到他认罪为止。”
肖仁远被放下来,四个“红卫兵”把他拉到一张板凳前跪着,一人将他的一根手指按在板凳上,另一人举刀砍下。肖仁远惨叫一声,手指被齐齐砍断。
吴华茂冷冷地看他一眼,问:“你是不是当权派?有没有罪?”
肖仁远呻吟着说:“我是当权派,我有罪。”
吴华茂转过身,面对台下的群众说:“同志们,肖仁远认罪了,你们听到没有?”
台下的人沉默着。
吴华茂又问:“同志们听清楚了吗?”
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担心肖仁远再受酷刑,起头回答:“听清楚了!”
接着又有几个人回答:“听清楚了!”
很快,台下响起一片“听清楚了”的回答声。
肖仁远被两个“红卫兵”押着带下台。
接下来是批斗单立标。
又喊了一阵口号之后,吴华茂看一下手里的讲话稿,对单立标说:“单立标!你是地主的儿子,不仅是个坏分子,还是暗藏的阶级敌人!”
单立标说:“我的家庭成份是地主,但我不是敌人。”
“你还要狡辩吗?!”吴华茂怒喝一声,继续说:“有群众举报,在搞农村合作化期间,你迟迟不肯参加合作社,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在大跃进期间,你不肯把家里的铁锅拿出来炼钢铁,公然反对党的政策。还有群众举报,在革命军人康延福参加'抗美援朝'期间,你奸污了他的妻子,这是对革命军人进行恶毒的报复!……”
“不是!那不是报复!!我喜欢金珠!我爱她!!……”单立标扯开嗓门大喊着。
吴华茂冷笑一声,说:“事实胜过雄辩。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如果不认罪,想顽抗到底,我们就要对你进行无产阶级专政!”
吴华茂令“红卫兵”将单立标拉到毛主席像前,强行将他按跪下去。只听得一声惨叫,单立标的膝盖被铺在地上的碎碗片扎得鲜血直流。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又被按下,反复多次,接连几声惨叫。
吴华茂问单立标认不认罪,单立标仍说没罪。
吴华茂对站在一旁的四个“红卫兵”打了个手势,单立标迅速被他们捆绑了手和脚,将他头朝下脚朝上,倒吊起来。
一人端来辣椒水,往单立标的鼻孔倒进去。单立标便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吴华茂问:“你认不认罪?!”
“我肏你娘!……你杀了我吧!”
吴华茂让人再灌辣椒水,单立标又是一阵嚎叫。末了,又令四个“红卫兵”拳击单立标。四人轮番拳击了好一阵,单立标还是不吭声。张阿奴对吴华茂耳语一阵,吴华茂就叫康延福上台来。
延福在台下和金珠、孩子们站一起,听到吴华茂叫他,犹豫着。吴华茂高声叫了第二遍,延福只好走上台去。
张阿奴向那位公社领导介绍说:“他就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康延福。”
那位公社领导站起身向延福问好,并伸出手来。延福急忙把手往身上擦了擦,“呵呵”地伸出去与他握手问好。
吴华茂让延福打单立标。延福皱眉说:“我以前打过他了。”
吴华茂说:“以前打的不算,再打。今天是对单立标进行无产阶级专政。”
延福知道不打不行,便走过去拍了单立标两巴掌。
张阿奴见了,说:“延福,你怎么这样打?你难道忘记过去的仇恨了?狠狠揍他!”
延福看了看倒挂在那一动不动的单立标,呆站了一会,说:“这样打下去,恐怕要出人命。”
这时,金珠带着孩子们也走上台来,对张阿奴说:“饶他一命吧,他罪不当死。骂也骂过,打也打过了,你们留下他这条老命吧。” 接着她又对延福说:“你就看在春林的面上,向公社领导求个情吧,放过他吧。”
十五岁的康春林,一张阔脸膛,酷似单立标。他和弟妹们站在母亲身边,望着延福。
延福抚养了春林十五年,有了感情。听金珠这样说,便向公社领导请求放了单立标。
那位公社干部与吴华茂耳语一声,吴华茂就对台下的群众说:“本次批斗会暂告一个段落!”
单立标被放下来时,已是奄奄一息。
山路十八弯【第五章】
茶洋大队忽然来了三男三女的城里人。他们就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来农村“经风雨见世面,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
知青的住宿问题,使村支书张阿奴犯了愁。村里人担心城里人使坏,即便有空房,也不情愿让出来,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
单立标那座老宅,是全村最大的房子。所以,张阿奴也不顾单立标是地主成份,派通信员去对单立标说,六位知青都安排到他那儿住。
单立标腾出了一个大房间。 六名知青在村干部的带领下,进了单立标的家。村干部告诉他们说:“就这一个大房间,随便你们怎么住都行。”然后就走了。
知青们也不敢吭一声,商议了一阵后,就开始七手八脚地忙了起来。他们在房间中部横拉一根绳子,将床单摊开挂在绳子上,用皮箱压住床单的底边。这样,一个大房间就变成了两个小房间;里面一间的门通向厨房,外面一间的门通向客厅。里间住女的,外间住男的。
单立标默不作声地看了看这些知青,暗自思忖:“这些细皮嫩肉的小青年,能干农活么?我们并不缺人……哼,分明是来分口粮的!唉,我们的口粮本来就不够吃,大家都往饭里掺地瓜丝...... ”
六个知青被分配到三个生产队去,每个生产队正好一男一女。直到秋收的时候,生产队长才叫他们下田帮忙。
他们头戴草帽,身穿没有补丁的衣服,脚穿胶鞋,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站在田埂上,与头戴竹笠的村民迥然不同。
社员们看了又看,仿佛是奇异的风景。
李娜终于壮起了胆,问生产队长:“我没有打过赤脚,可以穿着鞋子下田吗?”
生产队长愣了一会,笑道:“可以啊,随便你。”
李娜果然穿着胶鞋,踩进水田里,引得社员们“哈哈”大笑。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穿着鞋子下水田的。
生产队长让知青们把社员割下的水稻抱到打谷机旁放着,这是最轻松的活。可是,他们用抱小孩的姿势抱水稻,这样看不见路,一上田埂就跌倒。众人又是大笑。生产队长只好手把手地教他们怎样抱水稻。
接近中午的时候,大家都用麻袋装谷子,准备挑回家。生产队长特别交待,不要让知青挑太多,免得伤了身子。社员就给他们装了二三十斤的一小担谷子。可是,他们从来没干过这事,一挑起担子,双手就死命抓住扁担的前端,走起路来,两小袋谷子便像钟摆似的荡来荡去,而且越摆幅度越大,人就走不稳。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又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生产队长感叹道:“没有三年五载的锻炼,他们是干不了农活的。”
知青们干活是认真的,肯出力的,不像许多社员,舍不得花力气,想方设法地偷懒、“磨洋工”。但是,知青们费尽了力气,却干不出什么活来,因为他们没有掌握干农活的技法;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具备干农活的体力。一个知青拼了老命干一整天的活,普通社员只要认真干一两个小时就能完成。这是大实话。
知青郭振华是个无线电爱好者,他从城里买来许多的电子元件,自己又做了个木盒子,没多久,他就组装出了一台收音机。
单立标的几个小女儿,时常围着他,听那木盒子说“形势一片大好”的话,还有“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革命现代京剧”等等,既好奇又新鲜,听得几乎入谜。她们因此时常遭到冬英的呵斥。冬英觉得,必须让女儿们与知青保持距离。
一日,郭振华去代销店买香烟,店员林土盛调侃说:“你们知识青年住在地主家里,地主婆有没有好东西给你们吃啊?”
郭振华以为是在嘲笑他,瞪了眼,说:“关你屁事!你吃太饱了是不是?”
林土盛一听此言,直着眼看他老半天,才说:“是啊!是啊!我吃太饱了,不然哪有粮食喂养你们这些城里人!”
郭振华气极,“嗖”地把左手伸过柜台,揪住林土盛的胸襟,挥起右拳狠狠打去。
林土盛不敢还手,大声直叫:“不敢了!不敢了!……我以后不敢这样讲话了。”
知青们的诸多“怪异”行为,令村民很反感。在一次党员生活会上,林土盛等建议让知青搬离村子,让他们住到十里外的山下茅草房里去。林土盛说:“那儿离公路近,他们回家也方便。我们对茅屋稍加修整就可以住人,花不了多少工。”
那座茅草房属于第一生产队,是用来避雨、休息的地方,十分简陋。
张阿奴想了想,摇头说:“不行不行!让他们住茅草屋,这太不像话了!他们会去上边告状的。我看,先向公社反映一下。我们可以请求公社拔款建知青房,房址嘛,当然由我们来选了。”
两个月后,茶洋大队向公社提出建知青房的申请,出乎意料地得到了批复,公社答应拔款了。
不久,在公路附近建起了一座二层楼的土木结构的知青房。知青们有了自己的房子,个个笑逐颜开。
【第六章】
公社放映队来茶洋村放电影的时候,驻村“工作组”的人坐在放映机旁,对着麦克风说:“为了防止复辟资本主义,每个农户的自留地范围要有所限制,太大的要缩小。一些山货、土特产也不能私自进城销售,违者按投机倒把分子论处!……”
群众议论纷纷:“自留地缩小了,口粮又不够吃,怎么办?”
“不准进城卖东西,没钱用怎么办?光靠生产队一年几毛钱的分红,怎么过日子呀?
“难道让我们衣服也不用穿?油盐酱醋也不要吃么?”
群众的意见并不管用,没过几天,“工作组”的人就缩小带人将各户超范围的自留地强行,把规定范围以外种植的农作物全部捣毁。社员眼睁睁看看自己种的地瓜、玉米被糟蹋,敢怒不敢言。
被毁掉庄稼的地,一天天的就长了杂草,成了荒地。每当康老汉看到那些荒地,总是唉声叹气地摇着头,自言自语:“形势造的孽啊!”
一天,金珠对延福说:“没盐巴了,火柴也快用完了,家里连一分钱都没有,又不准我们进城卖东西,你说怎么办?”
延福说:“我又不会造钱,我有什么办法?!”
金珠想了想,说:“家里还有一些绿豆,我们做些豆芽菜……”
“工作组的人不是说了吗,那是投机倒把!”延福闷声闷气的,坐在板凳上埋头盯着脚尖。
金珠说:“总不能不吃盐吧;孩子的衣服也破得不成样子了,天冷了怎么办?……”
“金珠,我支持你!”康老汉掀开门帘走进来,“什么都不准我们做,就坐着等死么?!……”
金珠不管三七二十一,偷偷约好了几个妇女做豆芽菜。七八天时间豆芽菜就能长成。
隔壁的张阿奴虽然发现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心里很清楚,山里人确实弄不到钱花,日子总得过下去,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呀!
凌晨两点钟,金珠轻手轻脚地把豆芽菜装进麻袋,带上小秤,悄悄地出了村子。几个妇女已在村外约好的地方等候着。
茶洋村距离城关三十余里,一半是蜿蜒曲折的山路,另一半是铁路线。几个女人挑着担子,借着月光离开村子老长一段距离,她们才觉的安全,才敢开口说话。
金珠边踩着石阶边说话:“我真弄不明白,我们卖自家的东西还像做贼似的。”
甲女说:“都是那些当干部的在搞鬼。我真担心,再回到六零年那样的日子,活活把人饿死。”
乙女说:“广播里天天都说形势好,也不知道好在那里?”
丙女说:“还是像土改那时候好,有自家的田地,爱种什么就种什么,有什么就卖什么,村干部不会来妨碍我们。”
丁女听了这话,嘻嘻一笑,说:“金珠,她的想法和单立标一样哩。”
“别提那恶人了……”走在前头的金珠停下脚步,把担子换了肩,抬起头,看着前方朦胧的山路。
甲女说:“在批斗大会上,要不是你出来为他说情,恐怕他的老命就没了。”
金珠迈步赶路,听了甲女的话,说:“我生下他的骨肉,我还能怎样?春林眼睁睁地看着哩,不看僧面,得看佛面呀。”
丁女说:“张阿奴那人看起来挺面善,没想到他是那样狠毒。听说那些整人的法子,都是他想出来的。”
金珠说:“他是想立功,想出人头地。”
丙女说:“那也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啊。肖仁远那样的好人也不放过,往死里整,看了让人心寒哪!”……
山路上的几个女人,远离了村落,远离了人群,只有这个时候,她们才觉得自由自在。她们就这样毫无顾忌地,无拘无束地说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城关迈进……
【第七章】
“要搞生产责任制了!要包产到户了!每家每户又有自家的田地了!......”
单立标刚从代销店里看了报纸出来,逢人便兴冲冲地说。
果然,没多久,改革开放的春风就吹到了茶洋村,每家每户都分到了责任田。大家有力气尽管往自家田地里使,再也不会你看我,我看你,干活没有劲头了。
村里的富余劳力,开始走出大山,去大城市挣钱了。
一日,康春林在路上遇见单立标,他趁机提起要改姓的事。
单立标对此没有什么兴趣,站在路上沉默了一会,对春林说:“你自己决定吧。不管你是姓康,还是姓单,都应该孝敬延福,好好待他。我几个女婿待我都很好,日子过得也不错。你呢,不必为我操心。”
春林心里清楚,他是单家唯一传承香火的人,他的养父康延福也从不否认这一点。于是,春林决定改姓“单”。
春林虽然改了姓,却也和往常一样,与单家没有什么来往。
后来,单春林当选为茶洋村党支部书记。虽然他只是高小毕业的文化程度,却满脑子的想法:他要带领大家,在荒废了的“大寨式”梯田上建养猪场;他要把闲在家里的妇女组织起,办一个竹篇工艺厂;他要给村民创造学文化的机会,举办扫盲班;他要请人来给村民讲法律知识;他还要把整个茶洋村搬迁到交通便利的公路附近去......
单春林真的是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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