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车到了迎贵仙茶园后，章语冰和蒋凌由跑堂领着进了雅座。今日头牌是时下上海滩上最受追捧的周信芳。章语冰要了十碟，蒋凌点了碧螺春，待东西上齐后，蒋凌看了眼刚刚开场的舌战群儒，忍不住对章语冰说：“我以为你不爱听戏。”
章语冰从包里掏出《青年杂志》，瞄了一眼正演的热闹的戏台，十分认真的冲蒋凌点点头：“你说的很对。我的确不爱。”
“哎？！”听到章语冰的回答，蒋凌诧异了。
“你爱听戏吗？”章语冰捏了颗蜜饯塞嘴里，偏着头看蒋凌。
“尚可。”蒋凌想了想回答她道。
“那不打扰你看戏了。”章语冰点点头，翻开手中的刊物，不再理会自己请来听戏的客人，专心致志的翻阅起来。看着开始看书的未婚妻，蒋凌无奈的笑笑，认真的看起戏来，不去打扰她。
周信芳扮演的诸葛孔明在台上舌战谋士，唱腔极为精彩，观众的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堂内气氛极为热闹。蒋凌虽说不是票友，但是他在祖宅时候常被族中兄弟拖着去捧角，戏文听的多了，自然就能辨出优劣。周信芳的戏的确是出彩，只是比起台上的精彩，蒋凌觉得此刻眼前的画面更为好看。
迎贵仙茶园在上海滩上能够名气响亮，自然是有别家茶园没有的特色。这家茶楼内场做的虽然是中式装修，但是东家花了大价钱将整个楼面都拉上了电灯，即便是白天，茶楼里面也是灯火通明十分亮堂，雅座更是模仿大剧院安装了西式水晶灯，金橘色的暖光透过水晶玻璃灯罩投射在章语冰的身上，将她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垂在她耳侧的钻石耳环被水晶灯折出了七彩的光，随着呼吸起伏，洒落在她正搭在书页上的指尖，星星点点。章语冰似是看到了什么精彩的内容，一个笑容突然绽放在嘴角，不经意之间波动了蒋凌的心弦，他一晃神，手中的茶杯盖叩在了茶碗，发出一声脆响。
章语冰抬眸看了一眼正在手忙脚乱试图扶助正在桌上打转的杯盖的青年，细声说道：“是不是戏不好看？你再等等，我已经看完大半了。”她以为蒋凌是因为无聊才开始把玩茶杯盖的。
“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了？”蒋凌一愣，明白自己被误会了，但是没有解释，因为他也无法解释方才自己的失神。
“这段。”听道蒋凌询问，章语冰愉快的将手中的刊物凑到他的面前，她身上淡淡的花香顺着她的手腕递进若有似无地将蒋凌包围了起来。章语冰抬手指着一段墨字，手腕上翠绿色的翡翠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至手表旁，发出一声清脆的磕声，顺着声音看去，蒋凌发现她手上的那只手表同他的那只十分相似，怔神之间，章语冰开始轻声念起那段方才她为之会心一笑的文字来：“吾国之青年，其果能语于此乎？吾见夫青年之年龄，而老年其身体者十之五焉。青年其年龄或身体，而老年其脑神经者十之九焉，华其发，泽其容，直其腰，广其膈，非不俨然青年也，及叩其头脑中所涉想，所怀抱，无一不与彼陈腐朽败者为一丘之貉。”
蒋凌接着章语冰的声音，低声背诵出后面的文字：“其始也，未尝不新鲜活泼，浸假而为陈腐朽败分子所同化者有之，浸假而畏陈腐朽败分子势力之庞大，瞻顾依回，不敢明目张胆作顽狠之抗斗者有之，充塞社会之空气，无往而非陈腐朽败，焉求些少之新鲜活泼者，以慰吾人窒息之绝望亦不可寻。”
章语冰惊讶地看着蒋凌，十分吃惊的说道：“我以为，你还没有来得及看。”
蒋凌笑笑，说道：“语冰，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要告诉你。”他顿了顿，似是下定决心：“我没有按照婚约约定在你成人礼那年上门提亲，不是因为我母亲病重，而是那年，我被下了大狱，实在无能为力。”
说完，蒋凌静静地看着章语冰，等待她的叱责。可是在她明亮的黑色眼眸中，蒋凌并没有等来他预想中的厌恶或始鄙视，章语冰同样静静地回望着她，等着他接下来的解释。
“两年前，我跟随着刚刚回国的孙先生做一些重要的事情，原本想着等稍微空一些便去你家提亲。没想到我们事情失败，我作为确保孙先生安全撤离组中的一员，被袁世凯的人抓住投入狱中，我同仲甫兄就是在狱中成为挚友。这篇《敬告青年》仲甫兄是在狱中所书，同我更是日日探讨，故而我可以倒背如流。”蒋凌顿了顿，看着章语冰漆黑澈亮的眼睛，认真的对她说到：“语冰，虽被下狱，但是我并非作奸犯科之辈。你可能信我？“
章语冰笑了，不是这些天来总是淡淡挂在她嘴角的名媛社交笑容，而是从心底释放的喜悦。
原来如此，幸好，幸好。
她心底有个声音快乐的说着，这段日子笼在心中一角的乌云在这一刻统统散去，消失不见。
“我信你的。”她听见自己对他说，然后看到因为这几个字，青年的眼中被幸喜和愉悦填满。
原来，他们的心意是一样的。思绪至此，章语冰垂下头，掩饰着什么般的让自己重新回到文字之中。
台上的诸葛孔明还在按照戏本舌战群儒，但是此刻雅座里面的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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