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山纪•阴阳梁先生
罗山,半土半石,风多水少,没有一亩地是平坦的。罗山人自己都自嘲说“罗山峁峁尖,不挖钵钵坐不端”。不知为何历代先人要选这么个地方做政府驻地?也不清楚罗山周围村落的人又为何选其做商贸集市?总之,罗山做为政府驻地和商贸集市几百年了。先人们自有他们的道理。如今,罗山半山腰东西走向开出了上下两条街,下面的街大一些,是正街,驻扎着政府和七站八所;上面的街小一些,叫腰腰,逢集是骡马市,有几个小饭店和旅社。
正街的东头是石头街,历代先人凿石头凿出来的,驻扎着政府和邮电所,邮电所往东,是一条陡峭的石头坡,转过石头坡,就是正在开采的李石匠石场。街上有头脸的人物就多住在东街。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罗山镇东街上住着一个阴阳(罗山人对风水先生的称呼),姓梁,人称梁先生。梁先生削瘦,小眼睛,经常戴一副无框石头镜,山羊胡须,中等个儿。看上去梁先生像个退休的普通老师,不过是带带孙子,务务菜,等着孔圣人召见罢了。您这么想,您可就眼见着不是罗山本地人了!其实,梁先生才刚五十出头,面相和打扮老气些罢了。可在罗山地界,梁先生重要的很哩:过白事,看日子,选墓地,都得请他。老井村陈国祥在临县能从一个中学语文教师当到县长,风生水起,据说,就是梁先生给其爷爷选的墓地好。
陈国祥的故事就是梁先生的无声广告。陈国祥每进一步,梁先生的名气就大一圈,当然,身价也随之上涨。前年,陈国祥当了县长了,梁先生名声就如日中天了,附近的安河镇,延河对岸的南河镇,百里外的安庆镇都有人慕名来请。来请梁先生的大多是驴车,但车里一定铺着事主家最好最干净的棉被。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的经济水平不可与今天同日而语,来请梁先生的能赶个驴车,就不错了。冬春季节,好多老年人熬不过去,有时,梁先生一天可能要赶的不止一个地方,就太忙了。不过,忙了也好,忙了,梁先生的手头就宽了。镇政府管大灶的秦二狗是王镇长的小舅子,新近买了一把自行车。每天黄昏,秦二狗从政府大门一出来,跨腿上车,猛蹬两脚,自行车飞一般穿过罗山街,清脆的铃铛声洒了一地,秦二狗的长头发就随风飘扬,放在蓝色裤子里的白衬衫瞬间就涨得圆鼓鼓的。街上的年轻人一个个羡慕的目光被秦二狗和自行车揪得老长,老年人却嘀嘀咕咕地骂秦二狗说半脑子二百五,自行车么又不是飞机!回头又骂自家的儿孙说小心眼珠子掉地上了,哈喇子有二丈长了。年轻人们就一个个面红耳赤,有的转身离开,有的还辩解说是看那山了么。老人和年轻人们都清楚,自行车贵了么,二三百元了,不是想买就买的物件呀。梁先生看自行车是个好东西,和哪吒脚下的风火轮一般么!心里也是爱哩。梁先生就有意和秦二狗套近乎,熟络了,借秦二狗的自行车练习了两次。会骑了,梁先生就去县里的百货公司买了一把自行车,“飞鸽牌”的。“红旗”耐,“飞鸽”快,“永久”车子骑不坏。啊哈,好东西呀!梁先生从此可以日行百八十里路了。
一日,梁先生在炕上倚被翻书。梁先生的婆姨在脚地给梁先生拨面疙瘩。梁先生好吃面疙瘩,但平日给人办事,谁家都尽着好酒好肉招待,反吃不好。梁先生私下给婆姨说,唉,好酒好肉也比不上你做的面疙瘩哩!婆姨听了舒服,嘴上骂梁先生,尿盆么,就是上不得碗架!今日空闲,梁先生吩咐婆姨拨一锅面疙瘩,好好咥一顿。
面疙瘩拨到锅里了,梁先生婆姨往灶火口里添了一把弱柴(罗山方言,指一些晒干的蒿草,易燃烧,火性不持久,曰之弱柴;树干树枝等不易燃,但火性持久,叫其硬柴),火焰腾起,锅里的白气冒冒地窜出,哄抬的铝锅盖都不安生了。梁先生婆姨就往锅里加了点凉水——她怕面疙瘩熟不透。此时,一辆黑色桑塔纳停在门外,门开了,是老井村当县长的陈国祥的文书。
原来,陈国祥父母年迈,陈准备近日箍堂子(用砖石做的墓室),今日派遣文书请梁先生选墓地,看动土的日子。
梁先生不能坐汽车,他闻不得汽油味,会吐,会吐的翻江倒海涕泗皆下,去年坐过一次,人吐得差点就“过去”了,下车后,躺在炕上,还是觉得天旋地覆。一连躺了三天三夜,才好。此后,梁先生再不坐汽车。梁先生让陈国祥的文书开车先走,自己骑车随后到。
日子,墓地,很快就选好了。
陈国祥弄了好酒菜,谢梁先生。老井村陈氏宗族里有头有脸的围了一桌作陪。陈国祥的文书在旁边递烟递酒,送笑脸,打圆场。大家轮流敬梁先生酒,说着发自肺腑或口舌之间的好话。梁先生觉得自己面子好大,兴奋之余不拘地接受着大家的真诚的或半真诚的甚至完全不真诚的敬意。时间过去,醉意上来。梁先生脚底打滑舌头做卷了,还强撑着与陈国祥碰杯。
告辞时,陈国祥亲自送梁先生到大门口,执手抱肩,分外深情。身后一群陈氏宗族的大人娃娃相随相送。陈国祥说,感谢梁大师,身后就一叠声的感谢梁大师;陈国祥说,不送了,梁大师慢走,身后又一叠声的梁大师慢走。梁先生挺胸抬头,一步三晃,眉眼之间,喜气满溢。啊哈,十里八村,谁能和陈国祥县长亲近至此啊。梁先生顿觉天空地阔,风清气爽,不由眯缝了双眼,嘴角轻扬。
梁先生挥手,连说,留步留步。跨腿上车。
梁先生的婆姨在罗山的家里等梁先生,多年来,梁先生很少在外过夜(梁先生说过不是家里的炕他一夜都睡不踏实)。傍晚了,不见人,梁先生婆姨去街口望了望,又等了等,等来了放羊的马光明和羊;点灯了,还不见人,梁先生婆姨又去街口望了望,又等了等,这次只等来一阵风,风头子过来,尘土眯人眼。梁先生婆姨回到窑洞里,坐着,灯花跳了一下,仿佛大门也响了一下,赶忙撩起窗帘,隔着玻璃望,大门关得好好的。婆姨不由暗笑了一下,就想,梁先生该是留宿在老井村了。梁先生的婆姨就自己收拾了,睡了。
次日,逢罗山集。太阳一椽高时,就有远近村庄的人来,提一篮子鸡蛋的,背一袋子大蒜的,也有用驴子驮了两大袋子棉花的,还有两个人用杆子串了几十只老公鸡的,鸡也不叫,眼睛瞪得溜圆。各自占好了摊位,摆开了枰称,一双双精明的眼睛在面前的人身上扫来扫去,心里计划着即将开始的生意,盘算着赚钱后给老人娃娃买点啥东西。不做生意的婆姨女子三三五五,成群结伙,说说笑笑,叽叽呱呱地在各个门市里转悠,评论着货物的质量,样式,高声或低声地搞着价钱,旁边的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打着圆场。无论家里的光景如何凄慌,今日来罗山跟集了,一切就都收了起来,翻箱倒柜拾翻出平日不穿的“出门衣服”,洗净了头脸,搽上点“牡丹”油,脸上就都是笑容,——罗山人说这是“装人哩”。——罗山镇这小小的街道上,收藏了这一方的人们祖祖辈辈的欢乐与忧伤。
中午了,梁先生还不见回来。梁先生的婆姨就满街地寻找老井村的跟集人,寻到了一个,问,答说梁先生昨天就走了。
梁先生的婆姨心慌了。梁先生婆姨大走小跑的穿过罗山街,爬上邮电局的陡坡,急急慌慌,气喘吁吁,一跤跌在姑姑湾罗山中学教书的娘家侄子王有才家的脚地里,哭声换气地要王有才赶快去沿老井村的路去找你姑父呀。
王有才沿路找了一下午,没找到;次日一早,又沿路去找,找到了——梁先生连人和自行车跌在老井村外五里湾崾崄的山水窟窿里,人都僵硬了,脸上却呈喜色。
2018.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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