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作品,是他的长篇小说《大河湾》。很多年前,初读到它时,感觉像被猛兽恶狠狠地咬上一口,那种刺肌刺骨的巨痛,就连时间都无法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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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保尔当年来中国的时候,是麦家等中国同行接待他的。在所有来中国的外国作家里面,他的接待规格依然是高级别的。毕竟他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毕竟他是作家中的作家。毕竟他在中国有很多作家读者。后来,麦家在一篇回忆性质的长文中讲到,他是如何喜欢他的《米格尔街》;叶兆言也专门为此写过文章,回忆当年去见他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
二0一四年八月十二日,如约在上海见到了奈保尔。我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这次参加国际图书展,也是因为有本自己的新书要做宣传。不管怎么说,能与奈保尔见一面,也可以算一件幸运的事,毕竟他是近些年得奖作家中的佼佼者。不过凡事都怕比较,同样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与几年前的略萨先生出现不一样,这一次显得更加隆重。(摘自叶兆言《去见奈保尔》)
再过三十年来看,这些都将成为佳话。作为他的读者和他们的读者,能同时看到他和他们在一起的现场,这种欢喜毫无疑问是双重的、甚至是多重性质的,它可以满足一个普通读者内心世界的多重自我。这样理解吧,就像我们喜欢看一部颇为私人性质纪录片,如果进一步假设,你自己就处在纪录片现场,和他和他们在一起,那岂不是一件令人兴奋雀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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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上他的作品,已经算是很晚了。那时候他已经封笔了。读一个封笔的当代作家,有一种提前纪念的味道。我大概是六年前才读他的《米格尔大街》。我是因为乔伊斯的《都柏林人》突然喜欢上他的《米格尔大街》。后来因为写一篇关于萧红《呼兰河传》的深度解读文章,又重读了这部经典。
因为《米格尔大街》,又陆续买了七八本他早期或近期的作品,并时不时地,断断续续地读他的作品。他的作品通常比较难读,一口气读完的屈指可数:《大河湾》算一本;《看,这个世界》算一本;《守夜人记事簿》算一本;《非洲的假面剧》算一本。其它的,诸如《不止信仰》读了大概四分之三,一直放在办公桌上;《抵达之谜》读了一半的样子,偶尔想起,会时不时翻一下它;《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和《奈保尔家书》算是间接读的,在英国批评家詹姆斯•伍德的评论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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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伍德在《施害者和受伤者:V.S.奈保尔》一文中,开篇就出言还逊:“一个世人皆知的势利鬼,一个大混蛋,这就是我1994年采访V.S.奈保尔时所想的,而事实也确实和预期相差不远。”而在另一篇评论《真实的毕司沃斯先生》中,伍德似乎又尝试理解他,借助对他两部作品的深度解读,为之写下:“那时,尽管父子两人都强装欢颜,但奈保尔承受的压力更大,因为西帕萨德相信自己是乐观主义,但奈保尔却是悲观主义者。西帕萨德的欢颜是一张脸;奈保尔的欢颜是一张面具,一张非常重要的面具。有时,年轻的奈保尔对没受多少教育的家人态度看起来很硬,但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态度一直那么硬。”
从詹姆斯•伍德的评论中,我们可以猜想到西方对他的态度,或许就像这位批评家对待他作品的态度一样,既恨又爱,既爱又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美国评论界曾普遍认为,他文盲、没文化、无知,——总而言之,他是“从最底层上来的农民”。但如今的英美文学界,没有人敢抱持这种态度了。这位来自加勒比海西班牙港的奈保尔先生,他以凭借自己一生彪悍无匹的强硬态度,改变了那些曾骂他是“势利鬼”“大混蛋”“文盲无知”的精英读者的观点。
最近一次读他早期的作品《重访加勒比》(1962),是因为2015年布克奖得主牙买加作家马龙•詹姆斯,他在他的《七杀简史》中,多次提到这位老乡的这部作品。他们都是加勒比海文学的杰出代表。年轻一代借机在作品中致敬了当年的移民一代。如果把文学的传承当作是田径接力赛,也算得上是一次完美的接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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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的作品,是他的长篇小说《大河湾》。很多年前,初读到它时,感觉像被猛兽恶狠狠地咬上一口,那种刺肌刺骨的巨痛,就连时间都无法消除。去年我又重读了这部半个世纪前出版的作品,又一次,惊奇地感受到了这种猛兽之咬——我异常地觉察到奈保尔,他已化身为一头冷静的怒狮,总能从字行里,冲出来震慑你、撕咬你、撵碎你;而作为普通读者,我感觉自己,就像《荒野猎人》中,那个站在那头黑熊面前,已经被撕咬得体无完肤的皮草猎人。
他是个严肃的作家。所有的作品都写得异常严肃。这些作品蕴含一个作家之所以令人萧然起敬的所有秘密。尽管他的私生活一直被媒体界诟病,被女权主义攻击。但毫无疑问,他是伟大作家俱乐部中依然特殊的那一个。
前美国总统奥巴马在接受美国《纽约时报书评》书评人角谷美智子采访时,他谈到自己所读过的虚构作品时,着重提到了他的《大河湾》,并随后在节目中,当众背诵起那部小说的选节——那个被无数读者津津乐道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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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宣称自己封笔的作家中,他依然是最最最被期待的那一个。大家都希望他能复出,写下一部,再写下一部。就像当年球迷期待乔丹复出一样。我们期待他用的眼睛、他的观察、他的文字再一次描述这个时代。但他沉默了,彻底沉默了。尽管他还坐着轮椅飞往世界各地。
2013年《泰晤士报》评选“1945年以来最伟大英国作家”,他排在第七位,排在他前面的是J. R. R. 托尔金,后面的是穆里尔•斯帕克。在那些听说过和没听说过前十名作家中,其中八位已不在人世,他是为数不多还健在的,更是唯一入选的移民作家。叶兆言曾在《我与奈保尔》一文中,这样评论过他:
奈保尔的叙述方式既古典又现代,既符合世界文学的优良传统,又因为自身的努力探索,发展和丰富了世界文学。他的尝试,实际上是所有第三世界作家应该做的事情。当然不是指文化上的简单归宗,而是如何准确和有效地展现我们自己世界的精神面貌。文学说穿就是一种态度,一种准确和有效的表达方式。奈保尔以西方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生活,换句话说,用西方人的观点说殖民地故事。有意无意之间,他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反映了落后的一面,暴露了愚昧,暴露了黑暗,揭示了缺少现代教育的真相。奈保尔的艺术实践带来了一个直接后果,这就是西方人看到了奇风异俗,第三世界看到了西方人的歧视目光。奈保尔通过自己的文学作品,让发达国家和不发达国家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不同寻常地进行了文化上的交流。
今天,再回过头去看这份名单,它似乎在告诉我们,他已经功德圆满,他已经被盖棺定论了——一切是是非非可以抛开了,没有人再敢说他——“从最底层上来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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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11日,距他写下《米格尔大街》已经过去六十三个年头,这位喜欢狮子的作家,一生也活得像头雄狮的作家,和《泰晤士报》上那份名单中前十位作家另外的九个一样,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作为他的普通读者和最底层的写作爱好者,我想,我会时不时翻一下他的作品,提醒自己,当代最伟大作家的作品究竟是什么模样,什么高度。叶兆言曾认为《毕斯沃斯先生的房子》才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并且表示:“奈保尔无论在文化上如何归宗,在今天或未来的文学史中如何有地位,他仍然是一个西方人眼里的外国人。”
尽管奈保尔接受了典型的英国教育,继承的是狄更斯以来的英国文学传统,作品本身已成为英语优秀文体的一部分,曾多次获得包括毛姆奖、布克奖在内的多种文学奖项,并被英国女王授予“骑士”,但是所有这些,仍然改变不了他的殖民地身份。他的小说与纯粹大英帝国出身的毛姆,与吉卜林,与福斯特,与波兰裔的康拉德,有着明显的渊源和发展,但是他永远也成不了真正意义的西方人。就像我们看奈保尔是外国人一样,纯粹的西方人观点与我们也一样。奈保尔无论在文化上如何归宗,在今天或未来的文学史中如何有地位,他仍然是一个西方人眼里的外国人。(摘自叶兆言《我与奈保尔》)
【Written by : 唐 瞬 2018年8月13日 】
网友评论
这里的”骑士”应该是指——1990年,奈保尔被英国女王授封为爵士。
不知叶老改为“骑士”不知有何深意?
但没想到写成《诸位该看看他》这种阴阳怪气的穷酸文,唉,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