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改变

我是一个留守儿童，从小跟我奶奶、弟弟一起长大。弟弟初中毕业后就辍学务工了，在我大学毕业之前，我都是和奶奶相依为命。而我的爸妈长年累月都在外面打工，我们唯一的联系是每周一次电话和每年正月初五前后一周左右的见面时间。

就在这仅有的一年一次的见面机会里，我爸好像并没那么在意。而于我这是我一年中唯一能享受几天做孩子的时刻，所以我格外地珍视，我很想和别的孩子一样，和自己的爸爸妈妈说说悄悄话，撒撒娇，卖卖萌。

01

我从小到大都在逞强，装作我很乖，很坚强，坚强到过年万家炮竹连天响时，我和奶奶相互打气说，又什么好看的，100块钱一股烟就没了，说完就傲娇地回到房间，谁都不让对方看出欢天喜地的空气里弥漫的失落和无助，这成了我们两个人新年心照不宣的秘密，也加深了我们之间的友谊。但是越长大，这种孤寂感越藏不住。

我开始朝她嚷嚷，为什么我们过年过得那么凄凉，看到她也怪可怜的，我知道她也在努力地给我一个家，赌气的我潦草吃完年夜饭就躲进被子里。奶奶忙完厨房的事情，兴起冲冲地给我端进一个火盆，发现我已睡下了，她说，“今天过年，你又睡那么早。”听到这里，我在被子的这一头抽泣，她在另一头失魂落魄地打开电视，围着火盆，抽着粗烟，等着十二点钟“出方”。所以我们最怕过年，一过年把我们心底的那些脆弱、伤感都掀得底朝天。最终她没能熬过2013年那个寒冬，绝尘而去，在我心里我从此就成了一个孤儿。那年我22岁，正在读大三，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

我的爸爸，虽然童年的伤痛慢慢消解了，但现在说起他，我心里还有一些恨意。

恨他不是因为他带着妈妈抛弃童年期的我和弟弟在外打工。从我记事起，我的爸爸就是一个空泛的名词。我读小学时一度怀疑我到底有没有爸爸，以至于爸爸每年过完春节回来的时候，我和弟弟都躲在奶奶身后或者趴在房门口，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我从小就知道我爷爷奶奶养育的孩子太多，生活也不宽裕，爸爸只能出去打工才能撑起我们的小家，才能赚到钱，让我和弟弟上学，买玩具，吃很多好吃的，所以我要乖乖听话等他们凯旋归来。

其实我爸爸是个很努力很上进的人，也很节省，为了我们的家可谓肝脑涂地。虽然我们家没有富甲一方，但也还丰衣足食，过上了体面的生活。我顺顺当当地念完了大学，家里在县城里有了套房子，有了辆车。在这方面我还是很以爸爸为豪的。我恨的是他对我的坚强隐忍和乖巧懂事漠不关心，对我需要他的爱视而不见。

《令人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02

我永远记得我读大二那年那场歇斯底里的争吵，只记得我、爸爸和妈妈当时都哭红了眼睛，奶奶和二伯都健在。

那一年爸爸妈妈还是初四才回来过年，因为他们在服务行业，所以节假日别想请假，春节更是妄想，除非擅自离职，而像爸妈这种廉价、可替代性高的工种找份工作不容易。这些我都能理解，我甚至能接受在别人家春节的烟火气都渐渐散淡的时候，我们家才开始真正过春节这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可是我的爸爸，我一年才能见一次，一次才能处7天的爸爸，他这次回来有些不一样了，这些不一样却对我来说是天大的事情。

他这次回来我感受不到他对我和弟弟由于长时间不能陪伴而流露出的愧疚与思念，却感受到他中年危机下的焦虑千斤重。七天时间里他忙着跟亲戚朋友打麻将，忙着和村里人讨论谁家今年挣了几十万块钱，谁又超过了他，我看到他被现实、金钱打败的样子心里特别难受，我的爸爸从前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从来不会那么颓废失落。我试着去劝慰他，在他听到别人说出比他高收入之后，我努力地想去调整他的心态，想让他看见我，想让他看到眼前的微小幸福，可是等我正准备插嘴的时候，他推开我说，“你小孩子走开玩，你懂又不懂，莫管大人的事”。

那一刻我特别伤心难过。我就退出他们的聊天现场，远远看着他从别人得意的描述里渐渐黑下了脸，垂下了头，但他居然还在不停地问别人。当时就像别人当着我的面打我的爸爸，而且我爸爸傻到宁愿被打的情形，我除了自责无助，我什么都做不了。而我爸爸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他回来的这几天里根本没有正眼瞧过我，也没和我说上一句贴心的话。临到出发前的四小时，大约是晚上9:00左右，他们是买了凌晨12:00从浠水出发到广州的绿皮车票，在二伯家吃完晚饭的他突然大发慈悲地瞟到坐在沙发一旁默不作声的我，给了我500块钱，嘱咐让我在学校好好学习，买点好吃的菜，听奶奶的话。他马上就要走了。

在他说出那句“我们马上就要走了，你在家要好好学习”，我再也压抑不住了内心的失落，崩溃的我开始吼，一边吼，一边哭，哭到一直打颤，说话都说不清。“谁要你的钱，你给我拿走。你回来跟我好好说过一句话吗？你别以为这些钱能弥补你内心对我的愧疚，我不接受，我再也不会要你的钱，我的学费我会跟学校贷款，不用你们操心。你也别指望你们老了，我会回去看你们，我也只会给你们送点钱，你们给我等着。我以后赚到钱砸死你们”。在我声嘶力竭地说完这段难以启齿的话之后，我的爸爸妈妈却完全不懂我的心思，不知道我在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寻求他们的注意和关心，反倒让他们数落我一顿，我爸爸妈妈抹着眼泪说，“你这个女儿别养了，一点不懂父母的辛苦，你以为我和你爸爸出去玩啊，我们大冬天的晚上坐火车赶回去上班。早知道你这样，你出生我就掐死你。读书也白读了，你学给我别上了。”

场面已经不受控制，简直上演一场年度相爱相杀的苦情戏。最终我和我爸妈因为顾及这是在我二伯家，而且那时候二伯正处在和死神搏斗的关键时期——化疗，我们就避开厮杀蔓延的惨烈场面。我爸妈拎着包就出门了，我没有出门送他们，只是哭得更张狂了，但是我能看见那昏黄路灯下两个拉长的身影，在寒风中艰难地挪着步子。现在回想起来那场失态地痛哭其实是我表达对他们的不舍，不想让他们离开的一种方式，但我心里明白无论我怎么样撒泼，我都动摇不了他们离开的决心，更阻挡不了他们离开的脚步。

我的生活惨烈得近乎令人绝望。我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我父亲。他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他那么坚信他抛家弃子外出去赚钱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难道没有觉察到我们的关系无论多么努力始终有一层难以跨越的隔阂吗？男人的尊严高于家庭幸福的价值观正确吗？说不定我爸现在还沉浸在自己为家庭做出牺牲的伟大而沾沾自喜。我觉得网上有句话“父母都等着孩子感恩，孩子都等着父母道歉”说到我心坎上去了。我一边暗暗地等着时间给他沉重的教训，一边又担心当真正报复来的时候我的爸爸是否能承受得起。如果这场我与爸爸的战争会挫伤他的士气，我还是希望他一直那么骄傲。

《令人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03 

虽然我努力地想要忘记过去，努力恢复亲密无间的父女关系，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想忘就能忘的。与此同时我能感受到我的爸爸也在悄悄改变着。

从前我的爸爸把钱以及钱带来的社会地位和尊严当做人生的第一目标，一心扑在赚钱上，好像除了六合彩没有别的业余爱好，对家庭责任置之不理，更无暇顾及我和弟弟幼小心灵对父爱的渴求，固执得听不进我们的任何建议。

而最近我发现固执的父亲有些微小的改变。

记忆中的他好像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说些关心我的话，大多是我主动打回家。最近他居然一周两次不厌其烦地主动给我打电话，问我诸事是否顺利。这让早就习惯被冷落的我受宠若惊，幸福感爆棚。忽然感觉我还是他的小公主，不禁感叹岁月让他变得柔软，使得他终于知道家庭的重要，女儿的重要。

《令人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我爸另外一个特点就是节俭，节俭得远近闻名，结果我全村和外婆家全村里人都知道了，见到他就轻蔑地说，今年又发了多少财，钻到钱眼里去了。我妈性格开朗，喜欢到处游玩，但是玩需要花钱啊，我爸当然是拒绝的，谁劝也劝不动。所以我妈经常是带着一肚子气一个人来找我，一路上数落我爸是老古董。但是这次稀罕了，今年国庆节前几天我妈带着我爸一起来深圳找我玩，虽然他们为了给我省钱，还是会装一大行李包食材给我，但是我没有看到我爸脸上的局促不安和委屈，他好像很从容悠闲。

在出火车站的时候，我妈说很饿，让我给她买块蛋糕，我就去买，普通五元蛋糕，地铁站卖12元，我和我爸对视了一下，意思是要买吗？要不回去吃吧。我以为我爸说莫买莫买，谁知道我爸说，买吧，她没吃早餐，饿得慌。我突然一惊，咦，我爸还挺开化的，也知道心疼我妈了。我给他们拍照，他也很配合地摆姿势，哪怕是我妈要和他手牵手在世界之窗前面秀恩爱，他娇羞得很开心，我妈直接把嘴笑歪了。

我们提议说请全家人去海底捞吃火锅，我爸说好，我来请。我给爸妈在网上订酒店，我妈说如果订酒店，她就不来了，可是不订酒店他们住哪里呢，我知道我妈是不好意思。我爸倒没说什么，点点头说算了。虽然我妈说我爸私底下跟她说，让她别来了偏要来，跟女儿添麻烦。但是我感觉我爸爸节俭的性子缓和了些，努力的不给我压力。

还有一点，当电商风靡全国大街小巷时，我爸很鄙夷地劝我们不要在网上买东西，那些都是骗人的，那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一群傻瓜。当微信、支付宝占据大部分支付渠道时，我爸又说了，不要把钱多的银行卡绑定在那上面，理由是别人会随时抽调你的钱。而现在我爸玩电商、支付宝比我还溜，前几天还说在网上帮我妈买了一只BB霜，说自己在支付宝里买了几千块钱的基金有点收益，让我也买点。更让我惊讶的是，之前看到书就头痛，讥笑我就是个穷书生，出社会了整天还就知道看书，不去想想怎么赚钱的老爸居然加我为“微信读书”好友，而且把我看书的笔记每一条都看了，还帮我点赞。我第一次发现我和我爸隔得那么近，他竟然主动来关注我，了解我的想法，认识我平常不怎么表现出来有文化的一面，忽然感觉隔阂彼此的那层面纱被撕了下来。

2017年，是国家变革的一年，十九大、“一带一路”隆重召开，香港回归20周年。也是我们家动荡的一年。从我考研失利，到我妈和弟弟创业失败，再到弟弟开车出车祸，再到我妈上班摔断手腕，家里大小事一直没有消停过。但要问我这一年谁改变最大，我想这个人就是我老爸。

成长不仅仅发生在孩子身上，也发生在大人身上，每个人都在成长，正如阿瑟·克拉克的墓志铭所言：他从未长大，但他从未停止成长。我给我们家庭微信群取名为“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