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个江湖梦。
年轻时去过很多地方,但那都不是江湖,只是多走了些路。
许多年后,喜欢上了码字,于是又想把江湖放逐笔尖,变成文字,变成藤蔓,繁华在虚拟的网络。
为了收集素材,在一个江湖朋友的的介绍下,我住进了一家小旅馆。
旅馆离车站很近,因为车站与码头历来都是江湖人的谋生之地。
老板姓万,中年人,胖乎乎的,脸上总是带着笑。
我朋友和万老板很熟,介绍时,说我是跑江湖的‘相’,希望万老板多多关照。
旅馆的前台不大,侧面墙上挂着刀、剑、钩、棍等兵器,据朋友说,万老板是个武人。
出了旅馆的巷子,是一大块空地。这块空地正对着车站出口,是江湖人士做生意的黄金地段。
朋友说,平时这里的江湖人特别多,卖狗皮膏药的走了,卖大力丸的上;卖大力丸的刚走,又来一拨练气功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可是我一连去了几次,一个江湖人士也没碰到。一打听,原来市里在创建文明城,江湖人都被清理走了。
我打电话问朋友怎么办,朋友说,再等等吧,也许风声一过,江湖人就都回来了。
吃过晚饭,去遛弯。
在前厅遇见万老板,他笑眯眯地问:“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怎么样’指的是什么,无法具体回答,只好含糊应付:“不怎么样!”
回来后,万老板到我房间送开水,放好水瓶,他没有马上走,看着我说:“你不是相。”
我吃了一惊,这倒不是因为我被他识破了,我本来就不是‘相’,也不想冒充‘相’,只是当初朋友这样介绍,我不好当面更正。
此时,我‘坦白’不好,继续死扛也没意思,正在左右为难时,万老板一把取下我上衣口袋里的笔,在我眼前晃了晃,说道:“你是玩儿这个的!”
我尴尬地笑笑,点头承认。
万老板在我房间坐下,聊了起来。他说,我在旅馆刚一住下就看出我不是‘相’了。
我问他,自己哪里不像跑江湖的?他说哪里都不像。
江湖人士但凡到了新‘码头’,一定先看地,看什么地方好做生意。看好地,再在附近找旅馆住下。
可我正好相反,先投宿,后看地。
更反常的是,我发现生意不好做,江湖上叫‘地不平’,既不‘卷地’(离开),也不向‘窑主探地’(向旅馆老板打听情况),这肯定不是来挣钱的,而是出来花钱的。
江湖人士住进旅馆叫‘靠窑’,首先要和旅馆老板、服务员套近乎,搞关系,这叫‘亲窑主’,以便了解情况,方便照应,这是江湖十大路规之一。
我来两天了,可从没有和老板、服务员主动聊过天。
再有,江湖人住店一般都是先选最便宜的房间,等挣到钱再换好的。可我刚一来就住最好的。开始,万老板以为我要做‘驾模’(团伙诈骗),可是即不见搭档,也不见道具,于是断定我不是‘相’,半分之百是个‘空子’。
万老板很健谈,很快我们就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我问他,以前是不是跑过江湖,他说没有,只是和江湖人士接触的多一些,才对江湖上的事略知一二。
我心想,略知一二都这么厉害了,那真正的江湖到底深到什么程度呢?难以想象!
这时,我想到了正事,于是问:“万老板,地什么时候能转平?”
他见我用了一句‘春典’,笑了:“其实,地不平也能做生意,现在店里就住着‘相’,生意非常火。”
我一听来了精神:“快告诉我,这人在哪里?”
“就在你隔壁,找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
我记起来了,隔壁住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比较清瘦,南方口音,身上的衣服非常考究。
我刚住进来时,一直想不通,这么有钱的人为什么住在如此简陋的小旅馆呢?现在经万老板一提醒,总算明白了。
所有表面上的富贵都是刻意伪装出来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江湖生意。
万老板说,这位‘四眼’是位江湖高手,干的是‘开票’买卖。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是‘开票’到底是干什么的呢?我一无所知!于是向万老板投去询问的目光,万老板刚要开口,前台传来喊声:“老板,住店。”
万老板起身去前台招呼客人。
我打电话给朋友,继续询问‘开票’的事。朋友说,‘开票’又叫‘抽底’,严格来说,不属于传统江湖行当,‘开票’是借用魔术中一些手彩技法向人行骗,主要对象是街边的小商店,具体细节他也不太清楚。
这越发引起了我的好奇。
下午我故意去了前台,结果万老板不在。
长桌上放着旅客登记簿,于是我翻看起来。说实话,我对他人的隐私并不感兴趣,我只关心‘四眼’。按照房间号码,我找到了他那页。
‘四眼’是广州人,一家企业的业务员,在这里大概住十天,然后去西京。
看完之后,我更困惑了,业务员和‘开票’还能扯上关系?或许登记的信息全都是假的吧?我仿佛坠入漫天迷雾中。
晚上,我主动出击,去找万老板,算是江湖上‘亲窑主’了。
万老板讲的和朋友差不多,看来要想了解更多的只能找‘四眼’了。
我说:“万老板,帮忙给引荐一下吧!”
“引荐不是问题。”
“那,什么才是问题?……”
“江湖上向‘空子’‘露相’是大忌,你必须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和理由。”
“全凭万老板安排!”
“这样吧,你的身份,就说是大学教授;理由嘛,暑假出来找朋友玩。切记两点:第一,千万不要充相,免得被对方识破;第二,一定把对方看成是业务员,不能流露出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
我全部答应了。
万老板带我去见了‘四眼’。初次见面,只是一些礼节性的寒暄,不可能一见面就问‘开票’的事。
有了第一次,接下来的相互走动变得顺理成章,我和‘四眼’熟络起来。
又过了三天,晚上遛弯回来,遇见了万老板,他兴奋地对我说:“今晚有戏,‘四眼’刚做了一笔大买卖,高兴得很,现在出去喝酒了。”
没过多长时间,‘四眼’回来了。可能是喝酒兴奋了,他主动来我的房间聊天。聊到我的职业时,他说:“你们做教授,说起来好听,可收入还不如我们业务员多。”
我说:“可不是么,但是钱再少也得干,我除了教书,什么都不会。”
这时,万老板正好来送热水,听了我的话,趁机开玩笑似的说:“你的这位邻居可是多才多艺啊,除了跑业务,还会变戏法,那活儿比魔术团的都厉害。来!‘四眼’,给教授露一手。”说完话,没等‘四眼’同意,就喊服务员送过来一副扑克牌。
‘四眼’没有推辞,接过牌,熟练地洗了几手,然后表演手彩魔术。他的手法确实不错,不过这里的‘门子’(机关)我都知道,但还是鼓掌喝彩,说是大开眼界。
万老板说:“‘四眼’,来手绝活给教授看看。”说着话,从身上拿出一叠十元的钞票递给‘四眼’。
‘四眼’愣在那里,没有接。
万老板继续打消他的顾虑:“变戏法嘛,有什么关系,难得有给教授表演的机会。”
‘四眼’终于接过了钱。
他数了一遍,然后递给我,让我数。我仔细数了两遍,共十张,正好一百元。
‘四眼’跟我要回钱,又数了一遍,说:“嗯,你数的不错,正好一百元。”然后他把钱给我,让我还给身后的万老板。
万老板看出了端倪,对我说:“教授,你手里是多少钱?”
“一百啊!”
“不对吧,你再数数。”
我一数,天啊!只有六十!!!在我的眼皮底下,一百元瞬间变成六十,整整少了四十元。我惊讶地看着‘四眼’和万老板。
他们俩幸灾乐祸的大笑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万老板止住笑,对‘四眼’说:“我看缺的钱也别让教授赔了,你给补上吧。”
‘四眼’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四十元递给万老板。我凑过去一看,那些钱正是万老板刚才一百元中的四张。
万老板对我说:“这就是戏法,当你面扣下四十元,让你一点也看不出破绽。”
我把整个过程回忆了一遍,‘四眼’肯定是在第二次数钱时做了手脚,可是我却一点也没有发现,只是见他快速的数了一遍,就还给了我。
我请‘四眼’再表演一次,他不肯。万老板在一旁帮腔:“反正戏法都是假的,拆穿了也没关系,你是业务员,又不靠变戏法吃饭。”
于是,‘四眼’又表演了一次。这次我认真观察,只见他在数钱时,手里拿着一个手绢,数完,把钱给我,我一数,再次少了四张。我知道,那些钱肯定被‘四眼’藏在手绢里了。
这一晚,大家玩儿的很尽兴,散去时,万老板对我说:“教授,开眼界了吧?”
是的,作为手彩魔术,的确很精彩,没有任何破绽,但是这和‘开票’有什么关系呢?具体又是如何行骗的呢?
万老板不再解释,给我留下一个神秘的笑容,走了。
我推想了一夜,终于推演出了大概。后来‘开票’的事闹的很凶,在电视上曝了光,结果和我推演的一样。
干‘开票’买卖的人拿着一百元钞票去商店买东西,买的东西一般在几元钱,最多不会超过十元。营业员要找他九十多元零钱。
他当着营业员复点一次,证明无误。这时他突然一摸口袋,说自己刚好有十元钱的零钱。于是将手里的九十多元还给营业员,营业员退回一百元。最后,他再掏出自己的十元钱重新买东西。
因为都是面对面的事,营业员一般不会复查,于是就在这一退一还过程中,神不知鬼不觉就有三四十元钱落入‘开票’人手中。
干‘开票’买卖的人,从外表看一定要显得很有身份,很阔气,这样才能最大限度麻痹营业员。
有时,为了取信营业员,‘开票’人甚至会故意说营业员多找了十元钱,然后还给营业员。这样再按照上面的套路演下去,营业员就更不会复查了。
当然,什么事都有万一,万一营业员第二次收到零钱时复查怎么办?
这时,‘开票’人就将抽下的钱偷偷放回柜台上,然后责怪营业员毛手毛脚漏掉了。
‘开票’这种生意,在一个地方不能干的时间太久,一般十天左右就要换‘码头’。营业员虽然当时没有发现被骗,但是当天结算时就会发现对不上账,如果当天的顾客较少,可能就会想起‘开票’人,时间久了,很可能被人怀疑、识破,江湖上叫‘露腥’。
所以,吃江湖饭的人,有个规矩:只能糊口,不能发家!跑江湖,无论什么行当都要适可而止,最忌贪得无厌。
前些年,靠气功发家的,靠养生发家的,其实都是江湖人士,他们忘了初心,忘了江湖人的根本,最后落个钱财散尽、身陷囹圄。
我想了一夜,迷迷糊糊中刚要睡着,响起了敲门声,原来‘四眼’要换‘码头’了,他来向我告别。
我说,等我,我起来送你。
他说,不用了,江湖人四海为家,有缘自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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