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来,爷爷就已经自己出去锻炼了,美其名曰锻炼,其实是去找他那一群球友侃大山,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回来了还能兴奋个半天,跟我父母继续侃,跟我这个小屁孩也侃,什么都说,百无禁忌,从天南到海北,从经济到文化,即使他说了半天也跟门外汉一样,处处是漏洞。
今天他回来了,照旧是满头大汗淋漓,但他没有直接冲进洗手间,而是狠命掰开了内室的门把手,冲进来就是一声惊天大吼,“你们谁拿了我的剪刀!!”惊天地泣鬼神,这一吼把我很罕见地从椅子上拉开了0.1厘米,然后又坐下去,继续拿起笔杆子,刷刷写初三学生如山般的套卷。妈妈对着电脑判作业的视线向爷爷这边转动了四分之一个圆,然后又毫不留情地转了回去,爸爸以每秒钟0.1次推眼镜的速度很缓慢地推了一下眼镜,然后目光继续低垂,探进他怎么也写不完的学术论文中。
“怎么了,爸?”最终,还是我面冷心热的老母亲主动再将视线转移到爷爷这边。
“我今天早上把那把生了锈的剪刀放到门口塑料袋里了,我剪了个盒子说回来装点东西,怎么现在门口啥也没有了?!”
我依旧握着笔,沉默不语。但我听见妈妈在跟爷爷解释之后,爷爷砰的一下甩上了他的房门。
有细碎的哭泣声从里间传出。
“我对不起你……
我好想你……雪雪……”
妈妈和爸爸愣怔了。
我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心酸,无以复加。
雪雪出生在十二月。听我爷爷讲,当时天上下着雪,漫天飞舞着银白色和雪白色的冰花,美得夺目。但是刚刚成立新中国的那年,落魄的农村依旧是个生命禁区,只有这一群勇敢的中国百姓跟严寒与贫困做着斗争。雪雪出生时,天尤其的寒冷,人眼眨巴眨巴都似乎能结了冰。就在那时,雪雪诞生了,雪雪的爸妈特别开心地迎接着家里的新女娃,还破天荒的煮了一锅猪肉白菜宴请周围的亲朋好友。
从此以后,一个心灵手巧的俏女娃在这里长起来了。她六岁就开始学着祖母踩缝纫机,咔哒咔哒的似模似样,然后还学着祖母手纫衣服,学着怎么补穿了好几年早已经破了无数个洞也仍继续补的布鞋。她还会绣,绣的最好的就是莲花,一根粉色的线,一根白色的线,虽然不栩栩如生,但是也令人赞叹。多年后的现在我盖的被子上还绣着她的莲花。
一根针,一把剪刀,在她的手中玩出了千般花样。她小时候隔着绷子绣,大了单拿着布绣,年纪大了也不服老,让我们给她买了十字绣,即使戴着老花镜也要绣个枕头让我安枕。她帮着家人干活,后来嫁人之后继续干,不仅是绣花了,擦桌扫地洗碗洗衣样样都干,不辞辛劳。
她嫁给了我爷爷,于是成了我的奶奶。从我出生直到二零一八年的那个下雪的日子,她一直照顾着我,照顾着全家,从来不说自己有多难受,直到走向命运最深的尽头。听爷爷说,她在医院里的最后几天时常看着窗外的云,口中喊的是外出学习未归的我,“妞妞……”我真后悔。我与雪雪的最后一面竟然。哽咽了。
爷爷这一阵子经常给我讲述他与奶奶的罗曼史,纵使我还小,还是个沉迷学习沉迷语文沉迷阅读沉迷写文无法自拔的文艺少女,没接触过所谓的爱情,但那甜的掉牙的味道还是让我意犹未尽️,几个小时的疯狂刷题之后就巴巴地跑过去听爷爷讲故事,张着嘴傻乐,表情幼稚得像个没掉牙的孩子。但是晚上呆在那个绣着莲花的被子里,我竟忍不住滚烫的泪滴划落。
“你奶奶特别好,对我特别好。”他好像沉浸在了一个梦里,那个梦里繁花似锦,还有一个她,他无法自拔,不愿醒来。
每当他提到奶奶时,我都忍不住一阵苦涩,心中一阵抽疼,几乎在那一瞬间,我回到了二零一八年十二月,初二刚刚过半的我捧着语文年级第一冲回家,想给奶奶读一读我被区里面选上的作文,结果入目看见的第一眼就是奶奶躺在床上,本就干枯褶皱的皮肤更加干枯褶皱了,纯白色的被子上触目惊心的洒着一滩干涸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我当时就绷不住了,我拼命地往外跑,跑啊,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的奶奶……
肺癌,肺癌当真这么可怕吗?就像梦魇,就像心魔,我从那天以后没敢再踏入重症监护室一步。
我拼了命的奔跑,后面紧跟着我的是我爸爸。他追上我,把我摁在了原地,“别跑了。”他的眼睛里纵横交错的全是血丝,作为生物研究人员的他向来注重自己的仪表,可今天,他顶着满头乱发,还有一下巴的胡茬。他的眼睛里有波光在闪动,荡漾的不是清澈的湖水,而是即将凝结成冰霜的寒渊。
几天后,我要离家到很远的地方研学了。临走那天令我震惊的是,奶奶被爸爸推回家了。那是我近期看见爸爸妈妈和爷爷笑的最开心的一次,奶奶满是褶皱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虚弱的微笑,我惊喜极了,“奶奶!你是不是好了!”我扑到奶奶怀里,留恋的嗅着她的味道,特别温暖,除了那种炊烟的家的味道,还有冬天雪花的味道。奶奶也抱住了我,“期末考试……真不错啊妞妞!”本来不以我考试为傲的我竟然头一次生出了骄傲的感觉,笑得特别灿烂。“加油,无论未来的路有多难走,只要你有目标和梦想在手!”奶奶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和奶奶的灵魂重合在了一起。
然后,我离开了家。几天内,奶奶总是准时回复我的信息。几周后,我给奶奶发消息,却石沉大海,再无回复……
我的心,坠入谷底。再也爬不出来了。
爷爷失魂落魄地看着我们将那个黑漆漆的盒子稳稳地放入那个一尺见方的小窨子里,然后放入雪白的莲花,将石板抹上胶砌了又砌。他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稀里哗啦,他与那块墓碑对望,我觉得大概是过了几个世纪吧。
回到家,他珍而重之地将所有雪雪的东西收了起来,放在了大衣柜的最深处。还有那把剪刀,生了锈的剪刀,他插在了床头雪雪放笔的笔筒里。每当他裁剪东西,那把剪刀就是他的依靠。
那把剪刀,曾经被雪雪捏在手里,用了又用。上面应该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他使劲甩上房门,细碎的哭泣声传出。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紧紧握着笔,握住雪雪——我的奶奶,给我最温暖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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