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退学后,有一位女同学问我回家干什么,我说写作,那时候我写作是一种梦想,很想做一个宅在家里与世无争睡觉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的作家,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梦想,作家的艳遇很多。
我也想做一个风流的作家。
我小时候其实不喜欢读书,也没有什么书可读。我就像老师说的我是差生,老师对我不好,我也很讨厌老师,但是不是绝对的。我也有一个我喜欢的老师,这个老师不在学校在社会上。有大师情结的人会认为我遇到过高人,其实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一个高人,因为高人自是高人,我自是低人,从来不知道高人长什么样,我见到的高人个个都鼻子都是往上翘的,我才不仰高人的鼻息。
我这个老师是经验。
比如我很小就知道今年养猪的人多了,今年的猪一定会跌价,今年养猪的人少了今年的猪会涨价。
我还这样告诉我父母怎么养猪才能赚钱,但是他们没有一次听我的,他们总是跟风,每次养猪都赚不到钱,别人养猪他们也养猪,别人不养猪他们也不养猪。
我不用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他们肯定说大家都这么做。
后来我看到一句陈寅恪的名言:“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我虽然书读得不多,但是我从养猪的经验里看出这句话有哲理,没有独立之人格、没有自由之精神的人养猪肯定是赚不到钱的,因为他们从来不用自己的脑子去想问题,不会自己去分析市场行情。
我的启蒙老师就是从养猪的经验里开始的,从那时候起我就会分析身边的人和事,后来我又看到一部叫《乌合之众》的书。
这书是我退学后在家里闲得发慌又被父母天天骂的时候拿来催眠用的,我压根就看不明白《乌合之众》写的什么思想,每天放在枕边做催眠药,不想睡的时候拿起来看一下,虽然这部书很薄,没有我能一口气看完的《金瓶梅》的三分之一厚,但是我看了一个月也催眠了我一个月,才总算看到最后一页。
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因为一句话都没有记住,只有一个意识,我不能再当乌合之众。
我发现乌合之众跟无头苍蝇一样不善理性,却急于行动又情感夸张只会被极端情绪打动,也就是乌合之众每次遇到问题都会跟风,别人怎么做也跟着怎么做,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别人这么做对与不对,最后结果不对也会觉得反正大家都这么做了,不对是大家都不对,对了也没有什么成就感,日子过得跟我们家猪圈里养的猪一个德行。
我那时候经常被父母骂没出息的时候就趴在猪栏上,看着我家养的猪,它们只知道哼哼,而且一头猪哼哼,其它的猪也哼哼。猪的一生就跟复印机一样一样的,代代相传,从来都没有改变被送进屠宰场的命运。
我那时候就下定决心要做一个陈寅恪说的那种有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人,要做那种有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人就得学习,我不想再上学,我知道学校跟我们家的猪圈养猪没有区别。今天中国的教育培育出的人才大都是精致利己主义者,我一点也不觉得他们是特立独行的猪,相反他们是猪圈里抢食的肥猪,最后都逃不掉被屠夫宰杀的命运。
我那时候年纪小,还没有人愿意带我去广东打工,只能天天宅在家里受尽父母的百般羞辱,根本没有心思看书,看书也是当催眠。我们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读书的基因,但是我不甘心做乌合之众,我一想到自己也是乌合之众,就想到咱们家猪圈里只会哼哼的猪,再想到哼哼的猪被卖给屠夫杀掉卖肉的命运,止不住想学习。
我家那时候有一台14英寸的韶峰牌黑白电视机,只能看攸县电视台、中央电视台和湖南电视台,就这三个台,那时候白天只有中央电视台可看,攸县电视台和湖南电视台只有晚上7点后才开台。
在那个信息贫乏的日子里,我天天看中央电视台,天天被中央电视台里的新闻看得很想快点长大逃离农村去城里打工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
我妈妈说我学都上不了,还想去广东打工,我将来到广东能讨到饭呷就是本事。
我妈妈是乌合之众,她根本不知道中央电视台天天讲中国到处是好人好事外国到处是烧杀抢掠,中国到处还有乐于助人的警察叔叔。我那时候坚信只要我努力打工,他们都不会让我讨饭的,他们都保护我这样进城打工的农民。
我十八岁终于如愿以偿跟着老乡去了广州打工,我满心想到广州打工赚钱实现自己当作家的梦想,一想到自己在广州打工成了作家,鼻子往上翘起,别人想仰我的鼻息也够不着,然后左一个漂亮情人右一个漂亮情人,还经常被中央电视台捧得跟电影明星一样宣传爱国主义,到老了写不出作品就进作协当主席拿国家高干的工资,然后养几个小情人,那感觉是我一直梦想的。
但是我一到广州就被吓住了。
广州到处是流落街头进城找不到工作的农民,根本不像中央电视台里宣传的那样到处有好人到处很和谐。
我跟老乡到广州找工作的第一天,就被一个自称可以介绍月入五百的中介骗走一百块介绍费,中介收了我一百块介绍费叫我等消息,然后说我的条件不符合,介绍费不肯退。我去人才市场服务中心去投诉,别人都冲我黑起脸。
我知道广州不止一个骗子,而是一群骗子。
我才进厂第五天想出门买条毛巾洗脸,就被两个民警拉住问:“把暂住证拿出来。”
我说:“警察叔叔,我才进厂没办。”
民警笑嘻嘻地说:“那你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
我忙说:“我真的才进厂,老板会帮我办的。”
另一个民警说:“知道。你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登记一下就没事了。”
我还真的以为警察叔叔只是带我去派出所登记一下,但是我跟警察叔叔走进派出所,就被送进了增城收容所。
我就是从那时起再也不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我终于知道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是被加工的信息,这种信息对人的思想没有益处,假如要我相信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我就不会在广州被民警就因为没有暂住被抓进增城收容所,然后被老乡花了五百块钱赎出来,这跟绑架勒索没有一点区别。
我不看电视后,就慢慢看起文学作品。
我看书没有挑剔,拿到什么都可以看,最吸引我的是黄色小说,我于是到书摊上淘旧书,书摊上的旧书名著最多,在工厂宿舍十个人住一间,看黄色小说偶尔看一下还行,老是看别人觉得你思想有病。我于是为了装逼就经常买旧的世界名著。
那天我在旧书摊上淘到一本博尔赫斯的作品,博尔赫斯说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上部是伟大的小说,这让我觉得很不以为然。因为以前在中国文学批评家的嘴里听到的堂吉诃德,总是那种庸众的代言人,他们用庸俗的眼光把堂吉诃德评论成一个深中“骑士小说”之毒的白痴。
我上学的时候因为看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老师把我的《黄金时代》没收后还说:你读书要读好书,不然就会像堂吉诃德一样变成白痴。
我当时觉得老师有道理,现在我看的文学作品越来越多,也知道一个人连什么是好书的性质都不知道,却劝别人读好书,这人不是疯子就是白痴。
我为了验证博尔赫斯的话,我去旧书摊上淘了一套《堂吉诃德》,我看完后很想说堂吉诃德先生假如在世,他听到中国的文学批评家或我那个老师对他的评价,他一定会愤怒地告诫他的外甥女:“你要是嫁给那些蠢驴,就休想得到我的遗产。”
堂吉诃德发这样的火气是很有道理的,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是一位真正的勇士和智者,他已经用过人的胆识穿越了庸俗的世界,他已经看清了庸俗世界那荒唐和充满欺骗的丑陋嘴脸。堂吉诃德所谓迷恋的“骑士小说”,其实就是人类迷信的世俗观念。
堂吉诃德在没有做出挑战世俗观念之前,他跟所有沉沦在世俗观念里的乌合之众一样,对世俗观念是迷信的,对权威是迷信的,对戈培尔谎言说一千篇就能成真理的宣传是迷信的。
堂吉诃德的伟大在于他敢于用实践来检验自己迷信的一切,他带着桑丘和骑着老掉牙的驽辛难得,去挑战世俗寻找自己的独立之人格和自由之精神。
堂吉诃德的“游侠骑士梦”在他的实践寻找中,一次次的失败和不断闹出荒唐的笑话,其实这正是整个人类沉沦在世俗里的悲剧缩影。
堂吉诃德的精神之所以万岁,是因为他敢于用实践来检验自己迷信的东西,并且敢于面对现实的真相,而决不是那种逃避现实随着大流一条道走到黑的乌合之众。
远兮斯人,
勇毅绝伦,
不畏强暴,
不恤丧身,
谁谓痴愚,
震世立勋,
慷慨豪侠,
超凡绝尘,
一生惑幻,
临殁见真。
我也已经40岁了,我还没有见过顺应猪圈生活的设置,又想在猪圈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猪圈生活安之若素的人,能够逃脱被屠夫屠宰的命运。
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怀念王小波那只特立独行的猪,他跟唐吉诃德一样用超凡绝尘的勇气逃出了猪圈回归了自然,只要特立独行的猪多了,猪圈自然而然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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