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过要把那两枝花分开,也没见过它们憔悴。我每天用三分之二的快乐去呵护它们,另外的三分之一用作回忆。那两株野菊,一株植在母亲怀里,另外一株植在他的心里。
接受大自然的纯粹
母亲习惯了起早床,每天天还未亮我都会被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眯着双眼,从上下眼皮的缝隙里静静注视着那个在我记忆里存在了二十年的背影。
母亲总在忙碌着,从黎明到天黑。她将一把又粗又黑的头发用橡皮筋捆起来,黑色中有几丝银白,恰好在灯光的映衬下反射到我眼里,白色中透着光亮,恰如生生不息的希望。她将头发用双手抹得平整光滑,对着穿衣镜整理完衣领、袖口,转过身轻轻将房门拉上,母亲就这样无数次从清晨就消失在我的视线。
母亲在园中种了大片蔬菜,有些儿我却叫不出名儿。
“那些住在城区的人,他们总是需要的。”母亲说。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每天天微亮就起床只是为了到园子里去摘两箩筐菜,然后经过郊外两里路,挑到热闹的街市去卖,为了那些生活在城区的人,也为了生活在乡里的我。
窗台下的两株野菊,一株开得正艳,一株含苞欲放。母亲除了种菜,还种了两株菊花,一株黄色,一株白色。
“我不在记得给花浇水啊!”母亲总在出门前拉上门的那一刻嘱咐我。
“嗯……”被子里传出一声长长的回应声,隔着被子几乎听不到了。我曾把一个仙人球养死过,我不敢保证我能把野菊照顾得很好,甚至有点厌烦。
母亲的开门关门声让我放弃了睡懒觉的习惯,除此以外,我心里还总是惦记着窗外那两株花。
“我要起床给花浇水!”我在心里默念着,仿佛那是一个扰乱我自由的重要任务,不能按时完成就不能让我安安心心地看书。但其实我一次也没有实现给它们浇水的承诺,因为每当我端来一盆水蹲在花前,挽起袖子用手捧水时,都发现花下的泥土是湿的,胡乱交缠着的叶儿上水珠在慢慢往下滴,像输液管中从药瓶滴下的药水一样,顺着管子流入人的手臂,缓慢得让时间静止。
我不明白母亲怎么记性这么差,明明每次出门前都会记得自己给花浇水,却还总是一定要嘱咐我。
母亲每天不断地嘱咐,我就不断地起早床,每天起床后来到窗户下瞧一瞧那两株花,就像是每天必须经过的一个过程,成了习惯,也成了我排解孤寂、接受大自然纯粹的一种方式。即便不浇花,也会在一旁东瞅瞅西瞧瞧,看着那些凋零的花瓣落入泥土,慢慢变成黑色,直到完全腐烂。
我信命,也信爱
野菊是秋天才才开花的,有人说野菊是秋冬最显眼的花簇,所以易惹人爱。
“你发现有人路过时总喜欢看我们的花吗?”母亲骄傲而又自足地说。
“有吗?几朵野菊花有什么好看的!”我从来不认真回答母亲的问题,自从父亲离世后,从姐姐离家杳无音信后,我开始不再那么喜欢说话。
来往行人,我不记得谁路过,不记得每一个人的脸,也不记得谁路过时会看我们的花。但因为母亲一句话,我开始打量每一个经过我家窗外的路人。
他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像冬日的太阳一样温暖,但笑着笑着在我眼里也变成了忧伤,又像一地散落的花瓣,清晰、易碎。他也许就是母亲常说的那个路人。
“叮铃铃……”聒噪的电话声通过卧室和堂屋的墙壁传到我耳里,即使隔着几间房,依然那般响亮和清晰,让人烦躁不安。母亲不在家时,家里的电话隔三差五会响起。
我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书本,拖着拖鞋走到卧室,电话那头早已挂了。我很懒,我享受安静,我没有回电话的习惯,我讨厌做除了书本以外的任何事情,例如替母亲接陌生人的来电。
天空变得灰暗了起来,太阳早已躲得不见踪影。母亲挑着箩筐,转过墙角,经过窗台回到家里。一副空荡荡的箩筐静静地躺在院子里,篾条里边夹着几片枯黄的菜叶,菜被卖光了。母亲喜欢笑,喜欢招揽客人,能说会道,所以母亲的菜每天都被卖得精光。
“今天有人打电话来吗?”母亲坐下来一边整理那一身因洗菜沾了些泥垢的衣服,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我。
“有啊,我没接。”我连回答母亲的话都是漫不经心的,我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孩子。
“没事的时候有人来电就接一下。”母亲走到座机旁,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未接来电,像是责备,又像是失望。她拿起一个塑料瓶子,往里面灌满了水,走到窗台下,母亲又去给花浇水了,她忘记早上已经浇过了。
野菊在秋天开得很好,但因为母亲过度给它们浇水,有些花瓣儿开始焉了,叶子也黄了。野菊本是在野外生长的花类,生命力顽强,不需要人们的照料也会好好生长正常开花的。
但母亲总是不信,她说任何东西都需要得到照顾才能活得足够好。母亲年轻时就爱笑,即使父亲不在了,她也还是喜欢笑。她说她信命,我说我也信命,还有爱。
我会照顾人,也会爱人
椭圆的旧式灯泡散射出黄色的灯光,母亲的脸在灯光下有些泛黄。她依旧将一把又粗又黑的头发用橡皮筋捆起,几撮白发越来越明显。母亲捯饬一番后依旧挑着一担菜出门了。关门的咯吱声成了我起床的闹钟。母亲走了,我开始起床了。披散着头发,穿着棉拖鞋,披着外套,我仍旧记得要来窗台下看看母亲的花。
“这次忘记浇水了吧!”我像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又像逮住了某人的一个把柄,骄傲地自言自语。
我掀开野菊们茂盛得近乎枯萎的叶子,被叶子遮挡部分的土干干的,叶儿上也没有水珠往下滴,母亲这次是真的忘了浇水了。
我用脸盆打来小半盆水,用手一捧一捧地将水捧起淋在花瓣上、泥土里,自感动作粗暴,我是真的不会照顾这些小东西,我也不懂得照顾母亲。
浇完水,我习惯性地将头转过背面,打量着从屋前路过的每一个行人,我可能在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经过,那个母亲常说的喜欢欣赏我们花的路人,那个笑起来像太阳一样温暖的男子。
“叮铃铃……”卧室再次传来聒噪的电话声响,我依然感到厌倦。但母亲再三叮嘱我要帮忙接电话,所以这次我跑得很快。
“你妈在人民医院……”电话那头像有一阵魔力,通过电话线传到我的身体,瞬间将我击倒,我像是被电狠狠触了一下,身体抽搐着。
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男子,声音成熟而温柔,我已来不及辨别对方是谁,我差点沙哑,我听不清他后面说了什么,我扔了电话,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医院……
母亲被换上了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带着氧气罩,静静地躺在单薄的病床上,这是我见到除了母亲清晨忙碌的身影外第二个母亲的样子,我很少见到母亲悠闲地坐下来或安静地躺在床上。
母亲手上的输液管连着床头的两瓶液体,液体在一滴一滴往下滴,缓慢得像刚浇过水的野菊上滴落的水滴。液体进入导管,流进母亲手臂,像一切生命的痛苦和忧伤,一滴一滴缓缓注入母亲体内。我想起那群长不大的孩子,她们总喜欢趁母亲不在家时偷偷穿上她的高跟鞋,喜欢在母亲睡觉时悄悄拨开她的眼睛,然后拍着手叫道:“妈妈睡着了!妈妈睡着了!”
我扑在母亲床头,轻轻撩开她遮住额头的白发。“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感觉不到眼泪从我眼角流出,忘记它们是怎样从我脸颊滑过,我只感觉到母亲的枕头湿了一大片,慢慢地也变成了注入母亲体内的痛苦和忧伤。
“你妈认识我很久了,她每天早上去卖菜我都会碰见她,见她身体不好,我会帮忙挑一段路。她跟我说她得了病,治不了,但她说家里还有个女儿,脾气不好,不会照顾自己也不懂得照顾别人,还有两株野菊花,她不在女儿也不会记得给它们浇水。她还给了我你们家号码,说她不在的时候我可以打电话陪陪她的女儿……”他站在我身后,那个熟悉的影子,那个母亲说喜欢欣赏我家野菊花的过路人,那个笑起来像太阳一样温暖的男子。
我站在他和母亲之间,像一只断翅的被瓢泼大雨淋得湿漉漉的狼狈的小鸟,我以为我所有的眼泪都在此刻流干了。
“我家也有几株菊花,都是白色的……”后来我便记不清他说了什么。我坐在母亲床前两天两夜,一刻也不曾离开。母亲说我不懂得照顾人,我要证明给母亲看,我会照顾人,我也会爱人,我能感到痛苦和忧伤。
母亲终究还是走了,在那个我以为充满希望的十月。就像被风吹走的花瓣,摇曳着去了远方,找不到痕迹。
母亲病房的窗台上插了两株野菊,一朵白的,一朵黄的,那个小纸条在两枝花中间显得那么不明显。
“有些承诺是不会兑现的,你也不会让一个陌生人去照顾你一辈子。这两枝花是给你母亲的,记得帮我插在她的坟旁。”
都说善良的人死后会去天堂,那母亲一定是去了天堂最好的地方,那里没有痛苦,也没有忧伤,她一定过得很幸福。
我其实会照顾自己,也会照顾那两株花,我每天都记得要给它们浇水,因为我知道,那是母亲留在人间的微笑。
野菊花的花语:沉默而专一的爱、避邪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