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圣人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残害自身自古被视为不孝之举,相传古有一魔头,陷阵杀敌手段之残忍,带领军队所过之处不论老弱稚童,皆烹而食之。一次身陷死地,被仇敌一剑剜去一目,不惜再身受几剑亦要夺回,而后黑发狂舞,将那一目扔入嘴中,喝道:“父精母血,不可弃也。”因由此,百年后江湖上流传的少有其残忍行径,反倒是“食目”一事为人所津津乐道。
大唐年间以孝治天下,曾有为官昏庸但孝行远播者,身死后依旧不被人所唾骂,由此可见一斑。头上之发,长于身体,因而唐人喜束发,自出生之日起便不曾剪发,三千发丝曳地而走。
长安城乃唐朝都城。某日城中新开一铺,铺外丝绸悬挂,上写“三千铺”,铺内铜镜铺墙,一把大剪刀挂于室内,不见有杂货售卖,也不曾有客人往来,有旁人好奇来问做何营生,主人便答:剪发。
旁人只当是主人家开的小小玩笑,摇摇头离去,只是过了半旬,依旧不见其正常营生,那店中始终穿着白衣黑衣的小厮每日忙前忙后,闲暇时便搬把凳子坐在门前,不吆喝,只静静地看着,像是在寻找顾客。
如此又过一旬,城中许多人知道了有这么间古怪铺子。以剪发营生,开业以来,却不曾有一位顾客上门。
铺中黑白小厮,着白衣者名陈安,着黑衣者名谢久,二人虽是小厮模样,事事亲为,却是店铺的主人。除二人之外,还有一婆婆,唤做孟婆婆。铺里无顾客往来,每逢寒食、清明等节日却有数人登门造访,街坊四邻每每听闻隔壁通宵达旦地喧闹,及至天明,不见来人出门,却也再不见一面。
许是无人剪发店铺已入不敷出,又或是街坊的好心劝诫让陈安谢久两人开了窍。这日清晨,三千铺门口摆了张长桌,孟婆婆煮着一锅香气逼人的汤,配以白面馒头和小菜,三人竟是在门前开起了早点铺子。黑衣白衣穿梭期间,客人往来,尝过之后莫不夸赞一句,真是好不热闹。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人渐稀松,三人收了长桌,店中有一后院,园中值着一颗巨大榕树,据闻是前一店主妻死之年植之,今已亭亭如盖。陈安将长桌置于树下,谢久摆放凳子,陈安问道:“婆婆,这汤,凡人喝了,没事吧?不会像鬼魂那般忘了前尘往事吗?”
孟婆婆道:“你且放心,我已稀释过,不仅无害,反倒有益。阎罗命我等在此静候城中变化,不料变数未到,却无了银钱周转,此前在地府常闻‘京城居,大不易’,果然如此啊。”
陈安谢久二人回想这一旬半时光,皆唏嘘不已。
孟婆婆所言非虚,三人卖着早点仅有十数日,再摆长桌时桌前就已排起了队列,原来有数人因那大夫无法诊治的多年顽疾不治而愈,思前想后,皆是在三千铺前吃了好几日的早点,其中奥妙应该便在其中,此时再闻那汤真是异香扑鼻,想来灵药是它无疑了。
一传十传百,三千铺声明远播,有好事者甚至给这汤取了个名字曰“孟婆汤”,铺中三人闻此讯哭笑不得,对这名不知缘由却歪打正着的好事者佩服得五体投地。更有传闻此汤由多种稀有药材熬制而成,故而有异香,且能治百病。
此言一出,每日便都有人登门拜访,多是身患顽疾。早先成了早点铺复又沦为医堂,至于主营是为剪发早已被人忘在脑后,三千铺成了四不像,三人也是无可奈何。
2
一日,三人开了铺子,却不见摆桌,谢久向众人拱手抱歉道:“今日东家有事,暂停营生,各位请回吧。”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有人却发现那三人只是搬了长凳坐在门前,孟婆婆闭着眼睛似在假寐,也没有出门的迹象,好奇问道有何事,三人只是摇头。
不多时,地面有碎石跳动,孟婆婆睁开眼睛,说了声,“来了。”
只见街道尽头行来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得有百来人,皆身披盔甲,腰佩长剑。骑士策马停在三千铺门前,为首一人语气不容质疑,“皇帝有命,尔等三人随我进宫。”
孟婆婆施施然起身,骑士身后牵来三匹马,孟婆婆虽已年迈,却首先翻身上马,陈安谢久二人紧随其后,三人竟是抛开那队骑兵,率先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行至宫前,陈安从马上仰头看向金殿,悄悄运起神通,只见金殿上空黑云压城,云中似有无边地狱,冤魂鬼怪盘踞。天子护身金龙断成两截,正被慢慢拖入云中,显是已经断绝生机。
此时骑士已经跟了上来,见三人停在宫前,皆仰头望城,以为是被这金殿所震撼。
肉体凡胎自是看不见这般惨像。
孟婆婆不忍再看那云中惨像,喃喃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三人进了黄门,自有宦官引入金殿。进殿后孟婆婆便盘膝而坐,丝毫不论是何场所,殿上有一方帘子,隔绝金殿两方天地。
帘后传来隐忍的咳嗽,陈安运用神通看去,见帘后床上躺着一人,此人剑眉星目,想是福缘深厚之人,此时却躺于病床上,全凭一口执念吊着性命,半截没了生机的金龙身环绕在榻前。床上之人又咳嗽了一声,一旁小宦官着急出口,“皇上……”道出此人身份。
陈安突然一个踉跄,谢久上前一步一手搭在其肩头,陈安回头报以一笑,示意他放心。二人皆面色凝重,回头看向孟婆婆,
孟婆婆睁开眼,金殿上方,那半截龙躯只余最后半点便被吞中云中,那黑云逐渐向下逼近,百万冤魂怒吼,帘后皇帝于梦中惊吓出声:“它们来了,它们来了……”
皇帝吐出一口鲜血,孟婆婆大喝:“时机到了。”
陈安谢久两人再踏前一步,显出真身,白衣愈白,黑衣愈黑。两人皆手执脚拷手链,头顶官帽,白衣无常帽上“一见生财”,黑衣无常帽上“天下太平”。
原是那地府鬼差黑白无常化身。
二人初现真身,手上手链激射而出,震得哗哗作响,铁链没入云中,顷刻间缚上龙尾,两人发力,欲将其拉出黑云。
云中冤魂虽见鬼差,但并不害怕,反倒戾气暴增,与黑白无常暗暗角逐,不让他们将龙身拉出,但鬼差为神,且对冤魂先天克制,那龙身终是一点一点从云中被拖拽而出。
不久,龙身已出云大半,此时环绕龙床的另一半截似有所感,没了生机的龙目突然睁开双眼,再一瞬,腾空而起,接上那从云中坠落的半截龙身。
金龙复生,一声龙吟响彻天地,此时便是寻常百姓,也能听得到这一声龙吟。金龙在黑云中穿梭,张口一吐便是一道金光,金光没入云中,黑云便如沸水浇炉,滋滋滋消融了去,张口一吸,便是一道旋风,鬼怪皆吸入腹中。
半晌过后,黑云已彻底消散。金龙吸入冥气过甚,在空中不停翻滚,痛苦不堪。
陈安谢久收了法身,与孟婆婆一道走入帘后。皇帝已经坐起身,脸色略有好转,没了性命之危。
皇帝谢过三人,而后眼神望向天空中痛苦惨叫的金龙,虽面有不舍但毅然说道:“你且去吧。”
这一日,数十万百姓目睹长安城坠龙。
皇帝让三人于帘后稍候,立时传旨百官上朝。皇帝于朝立了太子,封了诸侯,罢了些昏官佞臣。
孟婆婆告知皇帝真相:“因建国时杀戮过重,兵士死后为鬼,地府亦镇不住,故而成了冤魂流连尘世,不杀你誓不罢休,你天数未尽,加之鬼魂一事本是地府之责,故而派黑白无常及忘川孟婆于长安城静候,解决了这般事宜。”
皇帝见过黑白无常真身,自是深信不疑,回想此事,确心有戚戚然,“此间事已了,我愿就此剃去凡尘发,从此常伴青灯古佛,解我罪孽,恳求孟婆婆为我剃度。”
陈安想起长安城中三千铺,嘿得一声,轻笑道:“我们终于要有第一个客人了吗,哈哈。”
孟婆婆却只摇头:“还不是时候,冤鬼并未消散,只是聚于一处,现在虽然已经没了威胁,但冤魂无法投胎转世,依旧会扰得凡世不得安宁。你且放心,它们不时便会来到长安城,适时为你剃度,可保你基业,亦使冤魂可入轮回。”
皇帝允诺,静候时机到来。
3
长安城外百里处,有僧抬棺。
正常来说,即便棺中是个大胖子,十八人抬棺也应是轻松非常,可这十八僧众每个额头都铺满汗珠,每一步踩下都陷入地下三分,走得十分辛苦。因而队伍行进速度极慢。
看前行方向,正是长安城。
长安城为天下雄城,每日涌入奇人异事,各类江湖侠士,风流士子数不胜数,自然不缺新鲜事解闷。半旬前有金龙坠地,今日又有重棺封城。
城外有十八僧,以一棺封了东城门。棺材置于城门口,僧人盘膝而坐,守城官兵欲阻止,却碰不得僧人衣角,并不是僧人身法了得,而是穿身而过,那十八僧明明就在眼前,却仿佛是那海市蜃楼。
官兵转而想去抬那棺材,结果初时四人上前,撼动不得分毫,接着八人依旧如此,最后用那铁链缠绕,三十八人齐拉,竟也如丝毫使不上劲那般。
棺材就这样摆放在东城门口,唐人彪悍,不惊反喜,纷纷涌向东门,为日后的茶余饭后增加点谈资。
及至天暮,月上柳梢头。十八盘膝僧立起,行至棺前,抬起棺材,向那城中而去,城门上看众尽皆陷入沉睡,无一人察觉。
十八僧抬棺入了城门,众人立时惊醒,却有若隐若无黑影从棺中飘出,此时月光异常明亮,百姓脚下皆有影子,黑影随风映入影子中,那人就如行尸走肉般眼神呆滞,僵硬地跟随在十八僧后面。
一道黑影飞出,棺材便轻一分,后面便多一人,僧人的脚步便快一分,行至中门,僧人后面已经是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僧人脚步更是健步如飞。
三千铺中陈安谢久坐在院中树下,都显出真身,锁链盘在脚下,面色凝重,孟婆婆推开房门,手里拿着一块布包着一个物什抱在胸前。
三人向皇宫而去,一路行进,家家户户开着门,门中无人。
皇宫,金殿。皇帝一人独坐在殿前台阶上,方才有十八僧抬着棺材置于身前,身后跟着他的百姓。
皇帝知道孟婆婆所说时机到了,静等三人到来。
不多时,三人赶到,此时长安城已无一个活人。
皇帝悲痛:“你们不是告知我它们已经没了威胁,这数十万百姓又是何故如此。”
孟婆婆只说:“百姓无大碍。”皇帝想再问,孟婆婆已经不愿多说。
黑白无常手持锁链护在两旁,孟婆婆抖擞手中布,露出一把剪刀。
皇帝心如死灰,颓然坐在阶前。
孟婆婆手持剪刀,剪去皇帝发丝一根,便再生一根。
与此同时,殿前行尸百姓中便有一人黑影离身,眼神复归清明。十八僧口诵往生经不止,黑影再入棺,却已没了鬼气。
如此,剪一发,生一发,救一人,渡一鬼。太阳三日不出,及至四日天明,皇帝发丝尽去,十八僧抬棺入了轮回,唐朝国祚可再延续八百年。
长安城内,鬼差黑白无常,忘川河畔孟婆三人关了三千铺,此间事了,三人回了地府。只给长安巨城又留下一桩可供琢磨的奇闻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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