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好,建业旧长安。紫盖忽临双鷁渡,翠华争拥六龙看。雄丽却高寒。
二
江南好,城阙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马,遗踪陌上有铜驼。玉树夜深歌。
三
江南好,怀古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四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萧恰称语音圆。谁在木兰船。
五
江南好,真个到梁溪。一幅云林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还似梦游非。
六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味永出山那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
七
江南好,佳丽数维扬。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谁与话清凉。
八
江南好,铁瓮古南徐。立马江山千里目,射蛟风雨百灵趋。北顾更踌躇。
九
江南好,一片妙高云。砚北峰峦米外史,屏间楼阁李将军。金碧矗斜曛。
十
江南好,何处异京华。香散翠帘多在水,绿残红叶胜于花。无事避风沙。
------纳兰容若 《梦江南十首》
康熙二十三年,容若随康熙南巡江南,途中他写下江南十首。
以容若的才学,婉约江南在他笔下应该是散发着潇潇细雨潮气氤氲的朦胧之美,可是在这十首中,只有一番粉饰太平的阿谀奉承,并无过多灵透之句,可见即便才情如容若,也免不了在权势的压力下写出符合皇帝审美的应景篇章。他渴望的闲云野鹤、超然于世,与此刻的身份发生着冲突,这是他的矛盾,亦是他的悲哀。
江南充斥着古老又美好的气息,南巡的过程中容若领略了那里的迷离温软。南方向来一步一景,他看着那里的山清水秀,终于知晓为何他的那些江南文人朋友们会如此才华满怀,原来钟灵毓秀果然不无道理。
此行一走便是半年,那里是除了京城外容若最难割舍的地方。因为他从那带走的除了烟雨盛景,还有一位才情婀娜的女子----沈宛。
沈宛,字御蝉,浙江乌程人。沈宛是一位颇有才情的雅妓,她容貌出众,兼具才华,在江南的圈子中深受那些文人的欢迎。那时容若远在京城,他失去了挚爱的卢氏,府邸中的两个妻子又都不得他意,他的心思无人能解,因此郁郁寡欢很久了。就在那时,沈宛的名字从江南传到了京城,容若机缘巧合看过她的《选梦词》,她的文笔让容若欣赏,因此心中对这个玲珑的女子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于是他写信给顾贞观,让他为自己留意她的一切。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两个相隔甚远的人儿借着书信往来,逐渐相交为知己好友,他们的思想是那样契合,彼此的相见恨晚让他们似乎找到了自己失落的另一半灵魂。他们神交已久,终于在康熙二十三年,顾贞观将沈宛从江南带到了京城,那个才气斐然的女子,带着一身栀子香气从微雨江南徐徐踏出,来到了容若身边。
沈宛进京时恰逢九月,而那时的容若正和康熙在去往江南的路上,因此二人足足过了半年才在京城得以相见。她来时正秋风渐起,而与他相见已是白雪纷飞。
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余熏。
可耐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底校书人。
------纳兰容若 《浣溪沙》
《浣溪沙》是容若为沈宛而作。校书本是一种官职,因唐代才女薛涛曾为韦皋侍酒奉诗被戏称为女校书,因此校书人一词流传于世成为歌妓的雅称,在《浣溪沙》中容若以校书人来代指沈宛。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与沈宛初见时的样子。她站在梅花树下,冷风将她那张白皙的脸染上一层淡淡的红,她青丝半挽,如墨长发随风而动,汉人的服装总是那样飘忽,吹落的点点花瓣围绕在她的身边,雪中的佳人衣袂翩跹,单薄的身姿让他突生出一股爱怜。那日雪中一见,让容若因卢氏逝去而了无生机的心海泛起了一波涟漪。
他不在的那段时间,沈宛孤身进京,一个人处在陌生的环境中,一定很是凄清。时间匆匆流逝,她可还耐得住长椅逐渐冰冷的温度?那个音信难以准时传达的年代,她唯有在庭院中的那株枇杷树下,默默的闲翻书籍,等待他的归来。
于是当他风尘而至,看着这个美好又勇敢的女子,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纳她为妾,因为他想不出原因去辜负这个为他孤身而来的她。沈宛是他的红颜知己,是他诗作理想国中的知音,只是在“旗民不通婚”的条例下,他只能将沈宛收为外室,而不能记入宗谱,成为他堂堂正正的枕边人。
一切有关于身份的词语都是沈宛所不在意的,她一心只为容若,只要能得到他的真心相待,那些虚名与她而言又有何用?从她离开江南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为了容若放弃一切的准备,毕竟人的一生中遇见一个情意相合的人次数屈指可数,此时此刻名分在爱情面前显得是那样一文不值。
惜春春去惊新燠,粉融轻汗红绵扑。妆罢只思眠,江南四月天。绿阴帘半揭,此景清幽绝。行度竹林风,单衫杏子红。
------纳兰容若 《菩萨蛮》
沈宛是江南女子,他曾在游离江南的时候见过那些婉约的水乡姑娘。她们天生婉约之姿,躲在珠帘内偷露出半张脸,一脸柔弱的娇羞。汉人特有的轻衫广袖显得她们的身段是如此婀娜,飘飘然掩入翠绿竹林之中,留下一抹杏红袅娜的背影。
如水,大概也只有这两个字能形容江南女子。而沈宛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让容若眼前一亮,自卢氏走后她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吧,让他不再郁郁寡欢。
作为一个失去挚爱的人,他缺少的不再是真挚的爱情,而是失去过后填补那片空白的安慰。沈宛于他而言,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沈宛出身勾栏,即便是清倌也不能掩盖她出身低微的事实。她虽年岁青葱,但却已经经历过太多悲欢离合,欢场之中的调笑软语早让她应对自如,男人的口是心非她也看个通透。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只能尽她所能护自己周全。每每觥筹交错之后,她望着空荡的屋子,总会幻想能有一个懂她怜她的良人出现,求得一场锦绣姻缘。
沈宛是心高气傲的,她不想委身高门朱户,只想不计一切代价的与心意相通的人在一起,爱情对于她来说,要远远比金钱重要。直到她遇见了温润如玉的公子,他风度翩翩才华盖世,更重要的是他欣赏她的诗词,而不是单纯的将她看作一只美丽的花瓶,仅仅让她成为男人身边值得炫耀的点缀。她在烟花红尘之中看见了那个一直等待着的人,如此怎能不让她放弃一起也要追随相去。
于是失意的容若遇见了剔透的沈宛,她既懂词也擅长写词,多年混迹风月的经历让她懂容若的那些情伤悲痛,并疼惜他痛失所爱的心绪。他将沈宛安置在德胜门外的一处宅院,那里比不得纳兰府金碧辉煌,但却独有曲径通幽的雅致,那里是容若的另一个家,在那他的心灵得到了短暂的栖息。她的才气、她的温柔和她的善解人意让悲伤的容若在多年后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清风拂面,繁花正茂,庭院中的细语绵绵织就了这段契合灵魂的知己之交,她是他的红颜知己,也是他所欣赏的人。他以为他就将与她这样的生活下去了,了却前半生的羁绊,用余生来祭奠过往,再鼓足勇气去打量新的世界。
那年那月那人,那年梅花枝桠开出了最美的花,人生难逢是知己,东风不倦,吹落一池簌簌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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