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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两鬓微霜,染了他岁月无痕”
城南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环境却不大好,一下雨空气就发酸发臭,和着泔水的鸡蛋壳细碎卡在青砖泥缝中。 仔细瞧去,烂菜叶子沾在扁担上,横七竖八躺在犄角旮旯里。
七八年前这块儿还挺干净,江南古水小镇烟雨婆娑,笼在看不清太阳的天气下,缥缈幻境朦朦胧胧,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当时的财主乐得清闲,找了半吊子的风水先生,说是能看山探宝,说白了就是盗墓贼几文钱的功夫,甜嘴蜜舌的哄得财主晕头转向,骗了好几百银子,最终才算是定了地方:打湘水桥往前走,在城南寻了棵菩提树,据说活了有上千年。
那颗菩提树从哪来的没人知道,和它作邻居的一户人家也说不清,只知道他们家几代人一出生,睁眼看到的就是这棵树。
财主糊里糊涂地就被哄着围着树一圈建了座寺庙,说是造福子孙后代,身家势力可以百年不凋。
寺庙建成后仪式做得倒挺足,炮仗满天飞,可若往里探头一瞧,就能让人唏嘘不已,寺里修的简陋,独留两个扫地僧人看着,跪拜的蒲团也没有,香火潮了半月也没人来换。堂上随意摆了个菩萨像,叫不上来名字,不知从哪个庙里换来的残次品,歪七八扭的,看着凄凉。打那以后,城南靠近菩提树一圈的环境就越来越落败,人们照财主的吩咐日日到寺里祈愿,可菩萨带给他们的,似乎只有肮脏和困苦,一切悲切的祈愿都被堂前坐着的金人挥手赶走。
菩萨只爱清闲。
康禹也爱清闲,却偏被阿娘拉来扰菩萨清闲,满地泥巴苔藓混杂,他跪在其中,沾了菩萨的斑驳。
他不信妖鬼不信神佛,曾口出狂言说自己将来要仗剑走天涯,做行侠仗义的大英雄。说书先生听了直乐呵,说你不如剃个秃瓢,边走边扶贫济弱,说不定还能修炼得道成菩萨圣佛。
他撇撇嘴,说我不爱菩萨佛祖,爱侠客。
话本里的侠客一把剑一壶酒,行侠仗义,敢爱敢恨。他希冀着能见到这样的人,或者成为那样的人,可现实却是小城肮脏落俗,牛车驴车吭哧吭哧穿梭,碾出车轮印子,把话本里的仙风道骨埋在扎满枯枝的淤泥下。
他跪得不耐烦,倏地站了起来,阿娘在一边点了香火祈愿,见他站起来忙腾出一只手把他往下拉。他甩甩袖子躲开,阿娘就瞪他,急急忙忙把香火插回去,连拖带拽把他扯出了庙门外。
他撇撇嘴,问阿娘为什么偏要来拜这不会说话的死物,阿娘忙捂住他的嘴,痛心疾首地道“你这孩子,尽说这些瞎话,菩萨能保佑我们吗?” 他不屑地道“要保佑早保佑了,这个东西连名字都叫不上,不知道从哪里拾来的小金像,往堂上一摆就成人人供奉的菩萨了?”
阿娘没再搭理他,自顾自地往家走,嘴里还念念有词,不过就是菩萨保佑这些老生常谈的话。
他看着阿娘单薄的背影,不明白阿娘为什么偏信这座庙里的菩萨。明明每天累得要死要活,一个人包揽三份活,却还是要腾出来时间带着他上香祈愿。
阿爹早年间远走到北方做了煤矿工人,整天呆在黑暗里的活。阿娘没劝过他,他也没什么顾虑,抛下妻小就走了,后来黑土倒翻,幽深的矿洞把他杀死在不知谁的思念里。
阿娘收到阿爹的死讯后,立马动身去了北方,丢下一个刚刚七岁的他,空空荡荡守着上锁瓦房。
阿娘再回来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她什么都没带回来,把阿爹丢在了北方冰冷的土地上。
他一直没有办法理解阿娘的一举一动,不管是丧夫并没有太悲伤这件事,还是整天神神叨叨做事拖泥带水,天天菩萨圣佛的疯狂祈愿。
他觉得阿娘不爱自己。阿娘不像别人的阿娘一样,温柔体贴,阿娘总是很怯懦,做事犹犹豫豫,却总在关乎他的事上显得强势,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他身上。
小时候他还因为害怕被打而言听计从,长大一点以后,他就开始反抗,和阿娘对着干,怎么都不肯接受阿娘强加给他的东西。
他迈着双腿游荡,看迟暮已至,天空和大地夹着云朵,把云朵的脸掐得通红,喘不上气地不停翻涌。他踢飞一颗小石子,扑通落入清浅池塘边,砸起阵阵涟漪。
天黑得很快,他把裤腿卷起来坐在池塘边,水冰凉冰凉的,没着他的脚。他抬起头去看月亮,月亮风烛残年,散着惨白的光。
阿娘循着月亮而来,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良久才开口“你叔叔找来,让你跟他上学堂去。” 他没理,阿娘继续念叨,讲学堂有多好,上了学堂有出息。他反抗地看了阿娘一眼,就被一巴掌扇上后脑勺“你这孩子,让你上学堂是为了你好,我已经和你叔叔说好了,你打明儿起就跟着他了。”
他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和阿娘的争吵有多激烈,他只记得那天寒月凄清,凉风刮满了旧窗。
那天一大早,他就收拾好东西,带了阿娘攒的钱,逃亡去了上海。绿皮火车拥挤杂乱,他买了三等车票,拖着刚满十八岁的身体彻底离开了故乡。
他裹着包袱行走在上海繁华的街道上,觉得一切都很新奇。他听上海人吴语温软,洋人贵妇优雅高调,和家乡的烂菜叶子废扁担不同,这个地方充满了金钱和高贵的气息。
他拖着包袱四处碰壁,在黄浦江的风里波折,没人愿意要他这个穷小子。他也不气馁,蹲在江边吹风,吹得头昏脑涨,迟迟不离开。
太阳逐渐从地平线沉下去,近处有几个人扔小石子,扑通一声落入水里,砸死了秋风灌满的月亮。他伸长脖子探头去瞧,月亮又死而复生,刻在水面波澜上。
他最终还是找到了活:码头正在招揽搬运货物的工人。他游荡在杂乱的货物之间,看督管肥胖的身子在货物缝隙里穿梭,满头大汗快要落到地上。他走上前去,还没怎么靠近督管,就被烟头挡了个急刹车。督管用拿烟的手指了指他,借着月光,他看清了督管指甲缝隙里乌黑的泥垢。
码头运来的货物不是一般的重,他只搬了一天就感觉浑身都疼。和他负责一块地的几个中年人咬着含糊不清的方言,大意是取笑他太小,让他放弃。
他没理他们的调笑,咬着牙坚持了半月,手上磨出了一层薄茧,身子骨也逐渐硬朗起来,苦中作乐,个子倒是窜了不少。
没活干的时候他就常常坐在江边,看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海,海浪跃动去亲吻远处的山尖,把山亲的害羞,罩上了一层轻薄的纱。
他有时想起阿娘,临走前他给阿娘留了封信,内容不多,简单抱怨了几句,说自己打算去上海。他知道,自己走的时候,阿娘是醒着的,呼吸很杂乱,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却没有来拦他,他也没有戳穿阿娘拙劣的装睡伎俩。
他搞不懂阿娘,猜不透阿娘的心思,于是就索性不想不猜不管,在上海的繁华里庸庸碌碌。
日子过得很快,他也越来越得心应手,可他总觉得空虚,刚来上海时的满心欢喜被抛的一干二净。 他终于还是丢了少年的干净与仗剑天涯的梦,变得处事圆滑,每天穿梭在大大小小杂乱无章的物什间,麻木不仁。
临近寒冬,他给自己买了身保暖的衣裳。码头的棚子冬天不适合住人,他把自己的行囊收拾出来,在已然熟悉的大街小巷奔波。
他在深巷里租了个房子,虽然窄小,但也还算干净。唯一值得抱怨的是巷子砖瓦高低不平,积水坑一脚一个,他的身高也忽上忽下。
春天将来临时他闪了腰,一脚踩在坑坑洼洼上,努力保护货物不被打翻,自己却倒了下去,躺在冷石板上站都站不起来。
几个工人把他抬到休息的棚子里,棚子冰凉潮湿,平时倒是没觉得,腰伤了以后却难受得紧,治疗是肯定治疗不起的,草草地贴了药膏就躺着,看棚子上的铁架,灰尘线吊在头顶不肯落下。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站在故乡青瓦上,同乡人笑语喃喃萦绕在他耳边,他走到寺庙前,几场寒月辗转,枯荣青草地败了又败,把阑珊灯火印上失语者落寞的尘埃。 阿娘就跪在菩萨像前,守着长明灯,佝偻着身子,像是要把自己融进尘埃里。
他猛然惊醒,眼神空洞的盯着棚顶发呆,许久才回过神来,抓着身边早已休息的工友摇晃,边掉眼泪边说“我想回家。”
他买了凌晨的火车票,背着来时的那个破包袱,绿皮火车依旧拥挤杂乱,汗臭味和女人的脂粉味融在一起,连同混着烟尘的微光一齐吸入肺里。他看窗外海浪撞击石块,弹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几只飞鸟越过太阳的脸庞,在日光里亲吻温软的云。
他在阿娘的强势里奔向远方,现在却又在时间的大追杀里逃回故乡。
他再次踏上了那个散发着酸臭味的青砖小巷,菩提树扬着胳臂招手,借着三寸暖阳,他远远地就看见阿娘守在巷口,发丝斑白烙在他心头。
阿娘在他离去的几年里同时间争斗,终于还是被嘲弄的染了白霜。
他走过去牵阿娘的手,阿娘笑眼弯弯看他,摸了摸他的头,他们什么都没说,在暖阳里走得很远很远。
阿娘还是病倒了。岁月不仅夺了她青丝,还抢了她的光。
舅舅从远方赶来,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木板床嘎吱作响,每响一声,都在他心上扎上一根倒刺。
舅舅把他唤出去,上下打量着他,啧啧称奇,惊叹他的变化。他笑了笑,和舅舅唠了家常。聊到阿娘,舅舅叹了口气,感叹自己小妹命苦。
舅舅说,阿娘是他们家中最小的孩子,十七八岁时跟了阿爹远嫁到这座小城,在小城的喧闹里安了家,一间老屋子,两个人的心,以及一个未出生的他。
后来阿爹弃了他们娘俩去北方,给埋在了矿洞下。阿娘当即就赶去了北方。矿洞的负责人不管不顾,给了阿娘点儿钱就想打发人,阿娘不依,一定要守着,说要见到尸体。之后挖到了尸体,阿娘抱着沾满泥的尸首哭,督管看她大概是要闹起来,就把她跟阿爹的尸体一齐扯出去,赶到外头去。阿娘背着阿爹走了很久很久,她想带阿爹回家,可身上却没有一分钱。沿着山路走了很多天终于力竭,无奈之下把阿爹埋在不知名的山林里,她是绝对不能死的,因为还有一个他等着她回家。于是就从山林滚到大路上,跪在过往的牛车跟前,跌跌撞撞的返还了家。
舅舅走了以后,他坐在阿娘床头沉思了好久,直到池塘有若隐若现的蛙鸣传来,他才回过神来。
那些事情,阿娘从未提起过。
后来,他带着阿娘去看病,阿娘一开始死活不肯,他好说歹说才算是劝动。动了手术以后,阿娘发了高烧,躺在病床上拉着他的手,喊康禹,康禹。他在一边轻轻回答,我在。阿娘一直说胡话,说康禹啊,你怎么又爬树上去了,快下来,小心摔着。他应着,说好,我这就下来,说着说着眼眶就圈不住泪花。
阿娘手术很成功,为了医药费和手术费,他每天奔走找活干,不比在码头上搬货物轻松,但已然没了空虚感,他知道,他是为了阿娘而奔波。
阿娘知道他累,经常拉着他坐下,把他带给自己的吃的匀出去一半,逼迫他吃下,然后就用自己干枯的手抚着他的脸颊。
她说,康禹,实在不行咱就不治了,我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他摇头坚决不同意,扶着阿娘睡下,说,阿娘,我给你讲故事吧。 阿娘笑了笑,点头说好。他努力思索着少年时看的话本里的故事,兴高采烈的讲给阿娘听。阿娘一边乐呵一边摸他的头,岁月的倒影把他们隐埋在其中。
他想,自己是爱阿娘的,阿娘也是爱他的,只是传递这份爱的微风,慢慢吞吞迟到了二十多年。
他小时候总想着阿娘能像别的孩子的阿娘一样讲睡前故事,可每次缠着阿娘,阿娘都会思索半天,然后摆摆手说讲不出来。现在这样反过来,他给阿娘讲故事,倒也不错。
阿娘在初秋的时候出院,走得很利索,他提着大包小包都有点跟不上。他喊阿娘慢点,阿娘就回头笑他,说他这么大个子还不如她走得快。
总算是回到了熟悉的街道,路过那座寺庙时他有些出神,阿娘住院的时候他回家来找东西,遇到邻居闲聊几句。邻居告诉他说,阿娘以前不信菩萨神佛的,只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某个晚上他突然发高烧,高烧烧到几度呼吸微弱。那个时候城里只有几家诊所,都关了门。阿娘就跑出去挨家挨户的敲门,找会医术的人。一直敲门一直喊,喊得嗓子都哑了,到最后找到一个老中医,差点没给人跪下。
那时候的他什么都不记得,只是感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轻衣快马,仗剑天涯。
那天晚上,阿娘守在门外等待老中医治疗完毕,抬眼间就看到了那座寺庙,抹了把眼泪就跪在堂前,祈愿菩萨保佑。
后来他活了下来,阿娘就开始每天供奉那尊小菩萨,可那时的他却什么都不知道,缺心眼的嘲笑她。
他停在寺庙前发呆,阿娘见他站着不动,就折回来拍他后脑勺,催促他快点走。
他摸了摸后脑勺,指着堂上的小菩萨,眼眶有些微红的道“阿娘,进去拜一拜吧。”
阿娘愣了一下,随后在初秋的曦阳下笑的温柔,说“好。”
他们跪在堂前祈愿,喜乐安康长命百岁诸如此类。那尊菩萨藏在两个人的影子里,挥手洒下一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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