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人交恶

作者: 梦记thr | 来源:发表于2023-12-09 03:27 被阅读0次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二零二三年十一月初,有位女子来找我。

    这一事件几乎毫不浪漫,也完全不具有话题性,可是,它令我难以释怀,我想它可能会在我心里留下至死无法擦除的痕迹。

    那年十月,我从农村迁到T城的房子。T城拥挤狭隘,一居卫的房子只能缩更紧。于是每天工作后,我老老实实蜷在房间,各种样式的屏幕像海绵一样吸干了我的时间。唯一让我感受慰籍的是,每周周日我会去逛书店。

    常去的书店离我的寓所不过数百步,经过两条斑驳的马路,一个袖珍的街心公园。简单的出行我却很庄重。晨起,剃须,温热的洗脸水,服帖的衣物。秋风这时候刮着厉害,T城人称作“秋老虎”,我拉起高领毛衣,缩着脑袋,快步走着,眼神却贪婪地环顾四周,窥视着。秋天的草萧瑟,树萧瑟,焦黄色,灰黄色。叶子很完整,碎糟糟地散在地上,石子光溜溜的。

    书店不大,椅子也少,持过一杯咖啡,我的脑子里总是闪出“买定离手”等毫不相关的词汇。咖啡用以占座,占座为了心安,心安以后,挑书就变得惬意。选好书,就像选好了一件顺手的工具,我像修理指甲一样消磨了数个完整的下午,漫不经心地剪断那些与我不再相关的时间。

    无目的的生活固然美好,但终究不能长久。大学期间,教学楼前有一片鲜美的大草坪,冬日的晴天更显得垂涎欲滴,课程的空隙,三三两两的学生或躺或坐,散漫自由,以期得到身心彻底的放松,忘却学业的压力,但终究他们还是要背起书包赶赴下一节课,下个教室,下场考试。

    终有一天,我也带着目的性去了书店,殊不知那也是噩梦的开始。在书店寻找一本书,实在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对我而言,却不见得。当我挟裹着书的名字走进书店,就好像草坪上的学生背起了书包,就好像在相遇陌生人之前打开了他的社媒账号;就好像无意识的动作突然被判有动机;就好像无形的拘束。我的眼神再也不能游离在阶梯样式的书架,它像锥子一样搜索着我想找的书,从这一排扎向另一排。我渐渐焦灼,且随着时间流失不断放大,这是我漫无目的时绝不可能有的。我的身上微微有些发热,合身的外衣也开始变得刺挠。索性先去放外套,我走向室中的一排桌椅,边走边脱,好像一只蜕皮的蝉。

    对桌的一位女士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手中捧着一本书,肘子底下压着另一本,那正是我要找的,就这样端端正正地躺在一位女士的手肘下面,微微凹陷。多少年后,我还会后悔这个时刻,书店绝不仅有一本这样的书,生活中也绝不仅有一位这样的女士,但我却选择要这位女士手肘下的这一本书。

    “打扰了,可以看看这本书吗?”我捏造了我的声音,友好却疏远,这是对陌生人的一贯做法, 保持距离。

    “这本吗?”她抬起头,向我晃晃手中的书,脸上带着笑。我也有机会注意到她的面容,不算惊艳却端正可爱。

    不知是因为她亲和力十足的脸庞还是自己之前不明语义的表达,我竟有些发窘,语无伦次起来:“呃.....那本....你手底下。”

    她眨了一下眼睛,依然保持着微笑,把书递向我,“你也喜欢看书?这本x某的书很好,值得一看”。

    我喜不喜欢看书,x某,我的语言库顿时就像一潭被搅乱的湖水,此刻无数个词波光粼粼,无数个句鱼跃而出,以至于我一时完全语塞,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世界有两种语塞,一种是贫瘠到无话可说,一种是丰富到不知从那儿说起。在一秒钟的发愣后,我嗫嚅了一句喜欢,便接过那本书,假装气定神闲地开始读,却发现一个字也认不得,一句话也读不进去。我的视线偷偷地掠过书的扉页,像起飞的雁子,抬高抬高,再缓缓地滑翔到最合适的角度。书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像一道屏风,我的语言库也恢复了平静,一个声音从湖水深处响起,去认识她,随便去说些什么,走进她的一天。

    “你喜欢黑塞的书吗?”我终于鼓足了勇气。

    于是有了一系列的对话,从a到b,从c到d。当两个人共同走过的话题越多,他们也就不再生疏,变得熟悉,如果他们享受一起对话,他们大概率就成了朋友,如果他们从对话中获得难以名状巨大的精神愉悦,感觉到一口大钟被反复叩响,那他们就有可能是知己。但我和陌生的女士并不是知己,仅仅是朋友。很多人喜欢臆想自己遇到了知己,并且自欺欺人地敲打一口铜锣,以为能丰润余生的宝藏在年少时就被挖掘而出。但铜锣终究不是大钟,朋友终究只是朋友。我和Y女士于书店门口告别,并互留了联系方式。此刻,于我而言,Y女士已经不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了,我轻快地回到寓所,心满意足。

    故事的发展和千万种故事一样。我们畅快地聊天,诗歌文学电影,从e到f,从g到h,可是是在微信聊天窗口。从j到k的时候,心照不宣地,自然而然地,我们想要见一面。此时距离书店中的邂逅已有十余天,我告诉了她我的地址,于是乎,十一月的某一天,有位女子来找我。

    就好像我之前说过,和Y女士的相识完全是偶然,然而现在她却要来找我,在一时间的欣喜后,我归于平静,她既然要找我,那找的会是个什么样的我呢?是蜗居在这一居室里畏光的我,是书店那天与她搭话的我,还是微信聊天窗口里的我呢?我瞬间觉得局促不安,难道是要将自己包装成她要找的人吗?那个人究竟是谁呢?我身边好像出现了千千万万的我,紧挨着,躺在阶梯状的架子里,我成为了一本书,一本即将要被挑选的书。

    二零二三年十一月初,Y女士来到我家楼下。我就守在楼栋口,就像守住一座装满秘密的城堡,我的手里有两瓶“清酒”,Y女士接过一瓶,跟着我走向大街。请原谅这里的愚蠢之处,那其实是两瓶无色无味的矿泉水,但直到现在我仍然固执地认为那是“清酒”,因为如果那不是“清酒”,接下来的我又是谁呢?我们在穿过数条马路后来到了一片公园,决意要散散步,在聊完l到m后,我们产生了裂缝,这个裂缝微不足道,甚至会让人觉得可笑,但对话变成这样:

    “所以说你觉得是这样的.......那我们两确实很不一样。”她皱了皱眉头。

    “当然,我们两本来就不太一样。”我赌气一般地强调,却忽略了我们从陌生到熟悉的前提就是我们一样(这是个伪命题,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但我们确实是因为某些方面的一样而成为了朋友)

    她霎时间愣住了,也许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眼神像锥子一样钉在我的身上,从我的牛仔裤扎向我的黑色外套,像是在搜索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我一时间有些胆寒,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为了那本被寻找的书。

    “那么.......”

    “可是......”

    “你这是较真,我一直都觉得你很较真。”

    较真?话题顺流而下,“什么是较真”,“较真的人是谁”,“较真的人适不适合做朋友”。

    于是小小的缝隙被撕开,变成大大的伤口,大大的伤口被扩大,变成无法弥补的裂缝。

    很多人看到这会发笑,他们说这算什么啊,这不是无病呻吟吗,至于吗,他们却不知道他们自己也是在一件件小事,一点点小缝隙中走向情绪的变化与失控。这种失控,足以让道歉永远不真诚,自尊永远被伤害,情绪永远被调动。在著名的非“虚构”小说《格列夫游记》中,两个国家因为打开鸡蛋是从大头端还是小头端而引发了战争,成为了世敌。他们说压死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其实是第一根被放上去的稻草,因为有了第一根,才有了后面接踵而来的无数根,直到最后一根。

    于是生人交恶,因为交恶的熟人会变得陌生。我和Y女士本是毫不相干的两条溪流,因为一本书结识,我们给彼此灌注了太多期待,于是一旦找不到我们想要的答案,坏情绪就会将我们吞噬。

    经此一事,我和Y女士倒达不到交恶的地步,但也足够陌生了。我们心里都知道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于是不再开口说话,只是安静地走路。好像两条毫不相干的溪流,汇合,又再次毫不相干地岔开。我们都相信感觉,知道不是,便也不再白费力气。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风也刮得恰到好处,那本是个良夜。

    她走后,我郁郁地把手里的“清酒”喝光了。

    后记:近些日子,我与Y女士又做回了朋友,只是那天的教训依然在我脑中回荡。关于生活的目的性和无目的性,我时不时还会思考,只是我再也不会去书店,找一本我已经知道名字的书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生人交恶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apzfg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