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幽兰淡淡香

恰似幽兰淡淡香

——读周汝昌先生讲评李义山两首古诗有感

近日，我偶然在周汝昌先生所著的《千秋一寸心》一书中，读到先生讲解李义山古诗的两篇小文章，虽篇幅有限却令我回味悠长难以忘怀。

众所周知，李义山的诗作风格独特且富有文采，但是同时意旨隐晦令人费解，尤其是他的爱情诗更是如此。这首《锦瑟》和另一首《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都可以称得上是他的名篇，也都很能体现出其诗作的特色。原诗如下：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先看《锦瑟》这首诗，正如先生在赏析时开篇所讲：“这首《锦瑟》，是李商隐的代表作，爱诗的无不乐道喜吟，堪称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最不易讲解的一篇难诗，自宋元以来，揣测纷纷，莫衷一是。”正是这首晦涩难懂众说纷纭的诗，让人乍一看如坠云里雾里感觉无从讲起，先生却偏能抽丝剥茧条分缕析，进而拨云见日独抒己见，挖掘出引人入胜的新意，这才正显出先生深厚的学养、高明的见识和不凡的功力来。表现最为突出的一点，先生往往善于抓住诗句中最为关键的字眼，对这凝练传神的用字作进一步深入透彻的分析。正如眉目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精神一样，这些字眼往往也最能表现出诗作的特点。拿这首《锦瑟》来说，先生指出：“‘一弦一柱思华年’，关键在于‘华年’二字”，又进一步说：“‘华年’，正今语所谓美丽的青春。”这是疏通文意使其明白晓畅。再如诗中“望帝春心托杜鹃”一句，先生则说：“一个‘托’字，不但写了杜宇之托春心于杜鹃，也写了佳人之托春心于锦瑟，手挥目送之间，花落水流之趣，诗人妙笔奇情，于此已然达到一个高潮。”寥寥数语，曲径通幽，便指明了欣赏的路径与窍要。而在《无题》一诗中，先生则开门见山：“玉谿生的这首《无题》，全以首句‘别’字为通篇主眼。”此处一语中的点出全诗的主题。再如先生讲到“晓镜但愁云鬓改”一句时，说到：“一个‘改’字，从诗的工巧而言是千锤百炼而后成，从情的深挚而看是千回百转而后得”；接着又说：“其苦情密意，全从一个‘改’字传出。此一字，千金不易。”细细琢磨这些精辟的讲解，先生正是通过深入细腻的分析，才能柳暗花明别开声面，将诗作丰厚的内涵尽数挖掘出来并展现在读者眼前。

诗歌的一大特点，在于其“言有尽而意无穷”，在于其言外之意与话外之音，在于其能表达出含蓄、曲折、深沉、委婉的情致。在品评古诗时，先生常在不经意时有感而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独到的见解，这些真知灼见来源于先生多年的思考与体悟，往往通过短短的一句话总结归纳出来，引人深思发人深省，这样的例子在两篇小文中也并不鲜见。例如在《锦瑟》一诗中，先生感慨：“我们读唐人诗，一笔而能有如此丰富的内涵、奇丽的联想的，舍玉谿生实不多觏。”这是对义山的极高的肯定。而在《无题》一诗中，先生则有如下论述：“诗是不好只讲‘逻辑’‘因果’的，还要向神韵丰姿去多作体会。”一句话便指明了用功的方向。先生又进一步总结到：“好诗是才，也是情，才情交会，方可感人。”我以为此种话语只有深入个中三味的人才能说出，而绝非泛泛而谈之辈所能道焉。

诗歌本身就是一种高级的语言艺术，先生有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他在讲诗时的语言给人的感觉也像诗一样，充满了艺术的味道，带给读者美的享受。譬如在《锦瑟》中，先生讲“一弦一柱思华年”：“聆锦瑟之繁弦，思华年之往事；音繁而绪乱，怅惘以难言……以见往事之千重，情肠之九曲。”此语颇有几分骈文的遗韵。再如《无题》一诗中，对于经典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先生这样讲解：“一到颔联，笔力所聚，精彩愈显。春蚕自缚，满腹情思，生为尽吐；吐之既尽，命亦随亡。绛蜡自煎，一腔热血，爇而长流；流之既干，身亦成烬。有此痴情苦意，几于九死未悔，方能出此惊人奇语，否则岂能道得只字？”我不禁感叹，多么有文采的语句，这分明就是诗，先生在诗词方面精深的造诣由此也可见一斑，堪称后学的榜样。

曹聚仁先生曾说：“任在何时何地的学者，对于青年们有两种恩赐：第一，他运用精利的工具，辟出新境域给人们享受；第二，他站在前面，指引途径，使人们随着在轨道上走。”我以为周先生就是这样的学者。

诗云：

锦瑟诸篇难忖量，寻章觅句愈迷茫。

先生妙解其中味，恰似幽兰淡淡香。

2020年1月3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