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白广阔的天被葡萄架分割成一块块的,子涵在葡萄架下四仰八叉地躺着。才七点不到,尽管只穿着一条裤衩,周身的每一寸肌肤还是如同泡在桑拿房里一般。这又必将是酷热难耐的一天。
屋里没有装空调,实在是辗转难眠,所以昨夜索性卷起铺盖到了顶楼的阳台里。阳台十分宽敞,除了空空如也的葡萄架,身后一段通往鸽子屋的石梯,再别无他物,平时也少有人来。把凉席往葡萄架下一铺,枕天席地地躺下去,阵阵凉风时不时在身边萦绕撩拨着,简直比空调舒服一万倍!周遭是不知何处的蝉们在争相唱叫着,那边的顶楼是几个少男少女在饮酒狂欢。一觉醒来天已微凉,头顶一色铁青,身上也染了一层雾水,狂欢的男女早已散去,鸽子们却扑腾着翅膀聒噪起来。
再次醒来却隐隐听到丝丝动静,子涵惊得一个鲤鱼打挺半坐起来,几乎就在同时,面前的女生连忙转过身去,依旧在刚支上去的竹竿前摆弄着新洗的衣物。这是三楼的那位租客!糗大了!子涵连忙躺下去权做什么都不知道,却悄悄里拉起堆在身边的毛巾被,不动声色地盖在身上,同时紧紧地闭着眼睛,大气不敢出。终于响起铁门开合的“嘎吱”声,似乎还听到极细微的窃笑,子涵半睁开眼拿余光一扫,赶忙把毛巾被扎在腰部,收拾起铺盖卷急匆匆下了楼。
子涵半蹲在卫生间里,便池里是一滩血。呆兔先是探头探脑的,随即蹦了进来,子涵烦躁地把它推了出去。最近一年来,时不时就有血流出来,就像女生来了大姨妈似的,把半边裤衩都染红了。最近上网一查,才怀疑是得了痔疮!正慌乱得不知怎么才好,网页里马上弹出一个对话框来,“得了痔疮不要怕,找XX呀!”正要关闭这个页面,对话框又蹦出一句“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一番问答后,医生的意思仿佛这个月内再不处理就要严重了。
“你很幸运,我们这个月开展大优惠活动,免费咨询,免费检查,明天可是优惠活动的最后一天了!”
“你们这个优惠多久有一次呢?”
“半年一年的就那么一次吧。”
“可我明天有事啊,检查要多久啊,真的是免费检查,只检查?”
“检查很快的,绝对免费检查,要不要进一步治疗当然是您说了算,您不治疗我们总不能强迫吧,哈哈!”
“好的,那我们约个时间吧。”
子涵的母亲坐在高电位治疗椅上,感到一阵阵的神清气爽。治疗椅旁边搁着一袋听健康讲座换来的免费鸡蛋,由于坚持听了半个月的讲座,鸡蛋边上还有一个作为奖励的玻璃杯,玻璃杯外面防烫手的粉色橡胶保护套上,印着几个烫金的大字——“感恩父母”。
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人生是如此的圆满。自家的小店总算脱手了,成交价是七十五万!这是自己所能期望的最高价格了。小店在中介那里挂了没几天,很快就被一个外地的老板看上,开价七十万,还签订了前期合同。谁知道张老板却急了,之前六十五万死活不愿再涨一点的,现在直接开出七十五万价格,并主动提出愿意支付上一个买家的违约金。子涵的老爸趁热打铁,提出先期支付六十五万,小店的余货需要半年的时间处理,余下的十万可以等半年后交店时再付清。张老板爽快地答应了,签订了合同后马上打了六十五万过来,而且接下来的半年里不会收取小店的租金。
她看到李阿姨在大门外张望,连忙摆手大声地招呼她过来,李阿姨今天的气色很好,乐呵呵地也往旁边空着的治疗椅上坐了下去。她忍不住想把小店的事情和李阿姨分享,可一想到丈夫之前的嘱咐,硬生生把这个念头压抑在心里。
她感到耳畔有一股温暖的气息,扭头一看,是一张花朵般绽开的笑脸。“年轻可真是好啊……”她这样想着。
“阿姨,感觉怎么样?自从阿姨来了我们这里,脸色越来越红润,人越来越年轻了呢!”
姑娘时而用鼓起的小拳头轻柔地敲打她的双肩,时而用灵巧的十指揉捏她的脖颈,她感觉自己就要融化在椅背上,头部慢慢地向后低下去,人渐渐就要从治疗椅上滑下来。一阵无可名状的酥麻传遍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阿姨,我过去一下,待会再来陪您聊……”
姑娘像只轻快的小鹿一样踱到另一位阿姨身旁,而她还是保持那样的姿势瘫软在那里,“要是能有这样的媳妇,那可真的是……”旁边的李阿姨往她的臂膀上戳了好几道,她才回过神来。李阿姨的女儿和子涵一样,脾气倔,一根筋,自打半年前相处了一阵之后,就不明不白地谁也不再主动联系对方,问原因吧,两个孩子就拿“没感觉”,“没共同语言”这样的虚话一个劲地糊弄过去。就这样又白白耽搁了半年!做家长的谁不急呢?尤其是李阿姨,女儿老大不小了,比子涵还大了一年多,都快奔三的人了,却越来越不叫家人省心!双方家长好说歹说,两个孩子总算答应了再试一试。今天是女方的生日,双方家长早就铆足了劲,就要借着这个契机,尽量争取一锤定音!
“怎么样啦?”李阿姨凑过脑袋来悄声问道。
“子涵都布置好啦,你看,好大的生日蛋糕,屋里还飘着气球,还有这个,看——”她把手机递过去, 两个脑袋凑到了一块,“——你看,怎么样,知道你家闺女喜欢浪漫,布置得多好啊!”
“浪漫好,浪漫好啊——希望孩子们能成。”
“能成,包准成,有啥不能成的!”
“老妈,行行——我知道了!家里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了。我人在外头,这会不方便!不好意思啊医生,出去接个电话。我没和谁说话呀!蛋糕买好拉,还有气球。先吃火锅,锅底买啦,还有蔬菜、羊肉片、丸子啥的,椰汁,啤酒都齐啦。对对对,就我们两个,没有叫别人啦……四点整我们在右湖公园碰头,先逛逛……对,然后回我那吃火锅吃蛋糕……行啦,我知道啦,知道啦。待会把照片发给你看!先挂啦,还有事!”
子涵走回接待室,在一个全身白大褂的女生面前坐下。要在一个同龄的女生面前探讨痔疮,还真是让人尴尬。
“您刚才说,您还是位——作家?”
“不不不,我是公司上班的,只是业余时间常常会写点什么。”
“这就难怪了,久坐或久站的人最容易得痔疮了。”
“久坐可以理解,久站也会得这个?”
“当然了!”女生显出一份十分诧异的表情。
“那我们公司一线的员工估计全都有痔疮了……”
“是吗!”女生说着站了起来,拉出身后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叠纸片来,“这是我们医院的名片,帮忙到你公司发发呗。痔疮不是病,疼起来可是不要命啊!”
子涵将信将疑地接过名片,心里琢磨着医生的话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你看,这两个是长在外面的,里面还有……静子,李敏,阿琴你们过来看看,还有你们几个!”子涵光着屁股侧卧在病床上,光着的屁股出现在眼前的显示器上。子涵长这么大,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观察身体的这个部位,也是平生第一次和一大班女生观察身体的这个部位。“这件事一定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他这样想着。
静谧的病房里突然传来那首女声版的《golden slumbers》。手机在裤兜里震个不停,裤子在那边的台子上搁着,子涵眼巴巴地朝一个看过来的女生望去,女生马上把脸扭了回去。
显示器上刚才明明还是屁股,怎么突然变成了王大炮的鬼脸。“这件事更不能让他知道!”突然就想起初中那年,隐私部位第一次长起阴毛的时候。眼看着一天天愈见浓密起来,慌得不知怎么才好。晚上关起房门拿剪子小心翼翼地剪短了,谁想第二天就在厕所里被大炮逮个正着,大炮笑着跳着在前面跑着嚷着,自己就在后面火急火燎地追着骂着,眼泪都要下来了。
“瞧,还没开始做手术呢——怎么就掉泪了?”一个女生笑道,然后是几个女生都在笑。
“我——我只检查,不做手术的。”子涵连忙说道。
“哥哥,你这个比较严重,不做不行的。”另一个说。
“那——改天我再来,今天有事。”
“哎,又一个推说有事的。”一个很不屑地说。
“我——我可是真有事。”
“哎,我们今天免费检查,手术打八折,下次再来可就没这好事了。”
“会贵千把块呢。”
“我们手术很快的!”一个女生尖声尖气地说道。
“有多快?”
“半小时不到呢!”异口同声的回答。
子涵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无奈地点了点头。
“你看看,就是这些东西。”
戴着口罩的女医生把一个白色的铁盘端到子涵面前,子涵趴在病床上,龇牙咧嘴地抬起头一看,差点把昨天的夜宵都吐了出来。
“别动,别动!”女医生放下盘子忙把子涵按住。“别想着这么快就下床,麻药还没过呢!刚才你喊疼不是补打了一针吗,没有一小时不准下床!”
“不——不是说半——半小时就搞定吗?”
“你抬头看看挂钟,超过半小时了吗?”女医生扬手指了指,尽管戴着口罩,子涵还是能感觉到女医生一脸的不耐。不过看子涵一脸凄苦的样子,马上换了一副温柔的口吻,就像在安慰不愿打疫苗的小孩儿。
“听话,好好躺着。一小时后找我检查一下,然后在休息室至少坐四个小时再走。明早记得过来拆纱布……”
“不——不会吧?!”
子涵被一位年轻的女护士搀扶到休息室里,女护士紧贴在自己身旁,身上散发出特别好闻的香味。子涵的双肘被护士托着缓缓地往椅子坐去,就在护士弯下腰时,子涵的脸“唰”地红了。女护士倒是不以为然,以慢镜头一样的速度慢慢地直起身来,就那样站在子涵面前理了理衣襟,然后咧嘴一笑嫣然而去。望着女护士远去的背影,子涵若无其事地把双手往前面遮挡过去,却猛然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两股之间传来。
就在刚才手术的时候,母亲打了三个电话过来。赶忙趁现在回了过去。电话那边劈头盖脸就问“到哪了!”
“公——公交。我早就出发了,——在,在公交上呢。”
旁边几个病友好奇地看了过来,本来就拧着眉毛歪着嘴忍受着剧痛,却依然能作出一副兴味盎然的神情来。
“怎么可能,我房间就一部床啊,子倩哪有地方休息?”电话那头母亲的话太出人意料,子涵忍不住叫起来。
“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母亲的声音徒然大了起来,手机那头一阵杂音后,传来父亲极其细微而快速的声音,“子倩那么远过来,总不能叫人家连夜回去吧?你让她睡床,你自己开地铺,这么简单的的事要大人怎么教你才会?”然后又是母亲气喘吁吁的声音,“子涵,我和你讲啊,这次你要还是把握不住,我和你讲,你永远不要回家了!听见了吗?子涵——”
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只在休息室里坐了十五分钟的子涵就匆匆逃离了医院。经过大厅时,还装作一副完全没事的样子,把身体挺成一副国庆阅兵仪仗队的姿态,和刚进来时接待自己的那位前台女生热情道别。刚转出大门外,马上弓下腰趔趄着腿拦下一辆的士。
“右湖公园,右湖公园,快,要快!”
“十五秒,十四秒……”一会着急地抬头看看红灯倒计时,一会低头看看手机里的时间。明明前五秒还确认过时间,马上又点亮屏幕确认了一次。
“小伙子,你脸色很不好啊,是中暑了吗?”司机阿姨对着后视镜关切地问起来。
“今天怎么碰到的都是女同志啊。”子涵无奈地苦笑着,然后又看了一遍手机。车子开动了起来,两股间又是生拉硬拽一般的钻心疼,豆大的汗水从额上冒出来,车上的冷气又吹得人浑身冰凉。
的士在右湖公园对街停下。子涵刚挪到车外,就当地蹲了下去,只觉得是天也旋地也转,头似挂铅脚如悬空,差点就要跪倒下去。刚缓过劲来,马上透过车来车往的空档往对街瞥去。
“还好,还好,她还没到,是我先到的……”看看手机,还有差不多五分钟才到四点。前方不远处的那座天桥,就像是敌方的最后一座堡垒!
子涵扶着天桥的栏杆一阶一阶地迈上去,站在天桥上再往公园四周一望,她还是没到!很好,很好,这次再不会因为迟到担上诚意不足的罪名!可手里一大袋的痔疮药该怎么解释呢?没事没事,正好可以用来调侃调侃自己,她也是医生,也许这还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搜肠刮肚都想不到话题,两个人从街头走到巷尾,从路南走到路北,各走各的,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到了,到了!还有足足一分钟才到四点,终于胜利了!多想要拼命纵身一跃,多想要大声地吼上一嗓子,但此刻还是静静地蹲一蹲比较好。不知道她到哪了,一天都没有接到她的任何信息。没关系,我也不需要去催,就往公园的大门当中蹲着,她来了就能看见,多久我都可以等,让她看看我的诚意。
“哈哈哈,然后你——你就等了——等了一个多小时,忍着——剧痛?哈哈哈!”原本是请张欣过来帮忙消灭这一大堆火锅料的,没想到今天的经历倒成了人家的下酒菜。安放着电磁炉的茶几上一锅食料“咕噜咕噜”地冒出白色的蒸汽。张欣蹲坐在地板上,夹着涮羊肉的筷子在手上抖个不停。
“继续说,继续啊。”张欣一面把羊肉丢进嘴里,一面催促道。子涵正要开口,张欣又巧手一挥,把眼前来回游荡的那只气球拨到一边去,然后又望着满屋子飘来飘去的气球笑了半晌,直到发现子涵气鼓鼓地瞪着自己。
“嘻——嘻嘻,哈,哈哈哈!”牙齿在紧闭的嘴唇后面不停地打颤。后面看来实在是憋不住又大笑起来,就连子涵看了也忍俊不禁。
“你给评评理呗。事情是这样——”
近期烟酒不能沾,香的辣的一概不许碰,火锅自然是不能吃的。子涵把手里啃了一半的白馒头当作惊堂木拍到桌上,像个说书先生一样侃侃而谈起来。张欣时不时鼓起腮帮驱散面前的蒸汽,好清楚地看到“说书先生”的嘴脸,却没想到扑面而来的蒸汽早把子涵呛得直想打喷嚏。
“照理说吧,一提起右湖公园的大门,公认的默认的就是南门啦,你在南门等她是没问题的……”
张欣从飘满辣椒油的火锅里夹出一只煮得白里透红的虾,放在小碟上沾了点醋,子涵摇一回脑袋叹一回气,不知道是因为同意她的话还是眼馋她嘴里的虾。
“可是人家刚从医院下班赶过来,医院到公园的公交向来只停北门站,也许她的观念里,北门才是公园理所当然的正门。所以她在北门等,也说得过去。”
“这么说我们谁都没错?——可她怎么能问也不问就自个走了,还反过来又告我一状!四点才过了十分钟呐,她没见着我就搭车回去了!我可是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呐!”
“女医生嘛,工作压力多大呀,估计是被病人欺负了今天情绪不对?哈哈……哎呀,热死了,不讨论这么无聊的话题了。”张欣把碟子里的剩余的生菜统统倒进锅里,用筷子压下去,“能把阳台的门开一下吗,屋里太闷了,我可不怕兔子!电扇能不能转过来一点呀?啊——你坐着,坐下,把蛋糕切一下。”
切好了蛋糕,两人用纸碟各自盛了来到阳台透透气。
“这间屋子挺好呀,独立卫生间,独立阳台,屋里可以做火锅,阳台上可以看星星,还可以——养兔子。嘻——嘻嘻。”
“星星?我怎么没发现。”
“喏,看那里,还有那!你要是去我老家,一到夜里满天数都数不过来呢。你喜欢养兔子,我外婆家养着几十只呢!”
“是吗,你们都怎么养的?”
“不就拿各种菜叶养着,有时还喂甘蔗渣,喂米饭呢。照样长得圆滚滚的,哪像你家这位吃得那么讲究。”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怪异?”
“额,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一个男生,养着兔子啊。”子涵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好塞了一大口蛋糕进去,一脸无辜地大嚼起来。
“我不这么觉得啊——蛋糕上的草莓给你,我过敏。”
“男生养兔子的话,我觉得很可爱很温暖啊,对女生来说绝对是加分的哦!如果对待一只兔子都这样用心,那推想出去……”
尽管嘴里的草莓出奇的酸涩,听到这样的评价,整个人就像掉进了蜜罐里一样,子涵忍不住转身偷偷笑了起来。
“哎呀,你听。嘘——”张欣突然把食指挡在嘴巴前。
“什么情况?”子涵停止了咀嚼,满嘴的奶油就快要从嘴边溢出。
“里面怎么没有声音了?”张欣说。
“呆兔呢?”
“不会是掉到火锅里了吧?”
“哎呀!哎呀!”两人下意识地往屋里冲去,差点就卡在门上,然后一个大笑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另一个疼得蹲坐到地上。还有一个呢,顶着个像是奶油糊成的小脑袋,嘴里还叼着一只草莓,“倏”地一声从茶几上窜下来,踩出一地的奶油蛋糕印,连滚带滑地就往床铺下面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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