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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我扯着嗓子喊出打更口号,走过熟悉的街道。
此时月亮渐渐开始变得明亮,斜挂在东方的天空。地上的积雪映着月光,显得越发明亮。借着月光看去,面前的一整条街都清晰地显现在我的眼中。林立在我身旁的一幢幢房屋也如同这个城市和居住在城市的人们一般沉沉睡去,街道上看不见丝毫灯光。借着清朗的月光,我看到眼前的街道丝毫不像其他处于战争地区的街道,在我停留过的城市中,没有一个城市的街道像这般静谧祥和。
这是我巡的第五条街道,由于雪积得很厚,我走路的速度很慢,因此想到当我巡完所有的街道可能早已不是三更时分,后面几条街道的人们不免在时间的认知上产生了不小的误差。可能会有人因此觉得这个夜更加漫长,也可能有人会耽误明天清晨的计划,不过我想可能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想好明天该怎么度过。听说以往更夫是很多人一起巡街的,每一组都只用负责某一片区域,不过自从我成为一名更夫开始巡夜以来,就一直是今天这样的。如今这样的环境下,城里的那些胡人保留了更夫这个行业,虽然减少了更夫的数量,我们的工作也多了不少,但是对于我这种需要糊口的人来说,没有失去这份差事不免为万幸。
自从城门关闭以来,这是第三夜,再过两日就该发放俸禄了,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领到这个月的俸禄。
我看到乳白色的雾气从口中弥漫,而后消散在空中。这时我感到嗓子有些不适,放下灯笼清了清嗓子,看向了最后那个未巡的街道。
夜渐渐深了,火冷灯稀,除了报更外检查城中的安保也是我们的工作。今天怕是我最后一天打更了,我有些悲观地想到,所以报得比往日更卖力些,也因此久违地感到嗓子不适。想到此处,我笑了笑,又拿起灯笼走向了最后的那个街道,那个驻扎了胡人侵略者的街道。
二
一切的开始都要从数个月前开始说起。但如果细细追究,想必如今我们的不幸从一百多年前的中宗皇帝时期就已经注定了。
我的家族是医者世家,高宗皇帝建朝那些年,我的先祖师从当时有名的医者,出师后自立门户,到我的父亲一代已有十代为医。十代行医,先祖的功绩与仁德一直累计到我的父亲一代,给我们的家族带来了远播的美名与海量的财富,其中包括一座大宅与足以养活十余人一辈子吃喝的钱财。
这座宅子除去家人的居室和两件客房外规模较大的三间房被父亲改造成了医馆。家中最大的一间房父亲用来存放一些贵重药材与成品药物,靠近宅门的那两间房父亲一间用来看病抓药,另一间收治一些需要观察治疗的病人。前几年瘟疫盛行,父亲专门清出这一间房收治了不少病人,在那之后父亲在乡间越发受人尊敬。
张秀才来我家,是在父亲为我主持完加冠礼之后的一周,那天我与父亲弃了争执,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了我。这本来是件小事,我也自认为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到了湖城之后,这件事竟时常萦绕在我的心头,每夜都会清晰地梦到。
“桃仁、当归尾、赤芍、川穹、川牛膝……,为什么要我来煎药,难闻死了。”
我熟练地从药柜中称出药方上的每一味药材,随手扔进瓦罐里。这一切碰巧被路过的父亲看到,气冲冲地走到我身旁,教训起我来: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同的药材有不同的药性,性有温凉,药有毒否,放药材要按照顺序来,哪有你这样一股脑扔到水里的。二十两药一斗水,你加这么点水哪能熬出药性来……”
“熬药哪有这么多讲究,最后熬出来成色味道不都一样?再说了,我还不想学医呢,不还是您一直让我学医,学医也就算了,大多数时间都只让我煎药,这能学到什么?”
听到我说的话,父亲气急败坏,拿起夹煤的钳子来打我,我从未见过如此气愤的父亲。
“你个逆子!我们学医是要救人,医者仁心,你不好好煎药就是糊弄病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在这样的世道,做官救不了人,高压的政治下世上每天有太多人会因伤病而死去,医者才是最宝贵的职业,多一个医者又能拯救多少人,你能懂吗?难道看着病人在你的面前痛苦呻吟你也只会对此而麻木不仁吗?我家世代从医,悬壶济世未曾断绝,此等传承怎么能断在你这逆子手中!”
父亲气愤地抽打我,我丝毫不敢还嘴,直到张秀才来到我家父亲才停手,我的身上也添上了许多伤痕,那天稍迟些时间我才自己捣了些药包在伤口上。
张秀才是带着女儿一起来的,女儿见了父亲先问了好,然后迅速地躲到张秀才的身后。父亲和张秀才见此都乐得笑了起来。
“李医师有不是什么外人,不用这么害羞嘛。”
张秀才向父亲解释到,城里某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带着随从出猎时看到张家的女儿,从此便魂牵梦萦,多方打听后唤媒人到张家提亲。张秀才自然十分同意这桩婚事,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养育的女儿能找到好人家,一时竟激动地眼泪横流说不出话,情绪稍微缓和便同媒人敲定下来这桩婚事。
张秀才是乡里唯一的读书人,参加过三次乡试但均未能上榜,因此将所有的希望都托付给了后代。但他的妻子仅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张秀才本想弃了女婴重新生一个儿子,但将女婴抱到河边时心软了下来。他的妻子再没生育过,膝下只有一女令他心灰意冷,但女儿在成长的过程中越来越出挑,性情也十分温顺,这让张秀才又升起了希望,盼着女儿能嫁个好人家,在这个时代不用再颠沛流离,顺带着让自己一家也过上富足的日子。
张秀才时常带着女儿来拜访父亲,向父亲请教一些学问和城里大户人家的礼仪。父亲医术出众,常有大城市的达官显贵请父亲去看病,因此对于贵族的一些礼节父亲是十分熟悉的。父亲也颇喜欢张秀才的女儿,每次进城都会买一些书来借给张秀才。近年来战争不断,造成了大规模的粮荒,乡里人多数贫穷,张秀才自然也买不起书。因此对于父亲的慷慨,张秀才十分感激,让女儿认父亲为义父。张秀才的女儿在乡邻间也人望很高,因此对于她认父亲为义父一事,在乡里也传为一桩美谈。
我曾偷出父亲给她买的书来看,被父亲发现后拿书往我头上砸了几下,笑骂道:
“你看看现在是什么世道,读书能有什么出息,去侍奉那个狗朝廷吗?还不如多看看医书跟我好好习医,将来还能治病救世。”
之后的数日,因为那天的争执,我和父亲很少交流,直到张秀才女儿出嫁当日,父亲一早便从箱子里取出了两件全新的灰色粗布印花直领袍,给我一件叫我穿上。看着我穿好的样子,父亲感慨万分,细心地替我束起了发,又替我整了整冠带,哽咽着说:
“你记住,医者是崇高的行业,我们以扶伤治危为任。你也已经成人了,要成为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儿。这个箱子是我们家最宝贵的东西,里面有我们家的先祖多年从医收集得到的医书孤本,倘若有一天为父不在人世,这个箱子就由你来保管。为父相信你能成为一名高尚的医者,无论何时,我们家的人都是受人尊敬的……”
父亲说着竟抱着我抽泣起来,听着父亲的话我一时感慨万分,也和父亲一起哭,哭完后我们整理了仪容立即赶往张家。
张家房子很小,在街坊中显得很不起眼。我们走在路上,却远远地就能看到张家此刻的热闹景象。门口挂了两个红灯笼,街坊邻居都聚集在道路上交头接耳。看着这一幕我也感到浑身发热。
父亲带着我穿过人群走进张家,在狭小简陋的屋子里和张家的亲戚一起围绕着新娘。她已经穿好了婚衣,盖头正放在一边。看婚衣的样式,应当是城中那个少爷送来的,衣服上鲜艳的绿色显得十分华贵,装点着金丝勾勒的各种瑞兽。新娘也画好了动人的妆,头上装饰着镶嵌宝石的银钗钿。她和张秀才紧紧地抱在一起泣不成声,虽然眼泪花了她的妆,但是梨花带雨的模样却更衬托出她美丽娇柔的面容。我看她看得呆了,我曾在家中多次与她相处交谈,但直到这一刻我才重新认识到眼前这个无比动人的美人。
众人都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新娘也慢慢止住了泪,张秀才和父亲一边安抚新娘,一边叮嘱她去到夫家应当遵守的妇道规范。我们在屋里等待迎亲的队伍,外面人群的私语渐渐变成了骚乱,气氛变了味,父亲首先站起来,说去外面探查情况。等待中大家迟迟不见父亲回来,都察觉到不对劲,屋子里原本喜悦的气氛变得无比压抑,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在我的心头。
我不记得屋子里每个人的长相,只记得屋内那死一样的沉默,屋外依然喧闹,只是这种喧闹仿佛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的呼吸都变得凝重起来,众人围坐在一起一言不发。积灰的屋顶似乎开始倾斜,向我们压下,令人感觉更加压抑。
忽然张家的房门被人粗暴地踢开,甲胄碰撞的声传来,我们大家面面相觑,结合前些天听闻的发生在许城的战事,心里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猜想:胡人打过来了。
糟糕的念头总是更容易化作现实,像是为了印证我们的猜想一般,一队胡人士兵拿着刀剑围住了我们。我们向屋内一角靠拢,本就狭窄的屋子变得更加拥挤。我没敢看任何一个士兵的脸,不清楚闯进屋子的士兵长着什么模样,也不清楚对方有几人。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将身子藏在一个男人的身后,不断向后挪动直至角落,生怕有胡人士兵注意到我。
父亲最终还是没有回来,我不断地猜测着父亲的下落与安危,寂寞感瞬间笼罩在我的心头,冰冷的感觉从脚尖开始传遍了我的全身。
三
胡人俘虏了我们,傍晚时分,把我们带到了我家的宅子庭院。庭院里拥挤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昨日还言谈甚欢、在地里劳作的邻居们如今都挤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等候发落。在人群中我一遍遍用目光搜索,但并未发现父亲的身影,那种不好的猜测越发剧烈地吞噬了我。
宅门和牌匾已经被拆掉了,地上没有任何断箭或是其他武器,看来胡人很轻易就占领了金乡。保存药材的房间里药柜倾倒,各种名贵的药材四处散落,其他的屋内也都一片狼藉。沉香、冰片的香味与鱼腥草、阿魏的腥臭味混合着远处传来的烧焦的气味和血腥的气味充斥着宅子。父亲曾给附近宣州的庄王出诊,治好了他的多年积病,为感谢父亲,他派人送给父亲一个做工极佳的黄花梨玫瑰椅。父亲颇喜欢这把椅子,放在看病的房里用来坐诊,此时也物是人非,一个面目可憎的胡人将领正斜挎着身子坐在父亲最爱的这把椅子上,玷污着本属于我们的一切事物。
一个身着薄纱的妙龄胡人女子款款走来,坐在了胡人将领的腿上。虽是夏日,露天的一草一木每一张面孔都还清晰可见,但室内已变得昏暗。三个纤细的舞女在清空的屋内扭动着身躯,在四周的烛火映衬下影子也随之狂乱地舞动着。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里奢靡腐败的景象,我忽然觉得非常晕眩,恶心感不住地涌来,脚下一个趔趄靠在了张秀才的身上。
张秀才认为我被眼前的景色吓到了,压低声音跟我说:
“不要怕,医生那样的好人不会出事的,我相信宣州的王爷不会弃我们不顾。”
我并不感到多么恐惧,只是看到往日和父亲一同坐诊的屋子竟被几个胡人如此糟蹋,而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愤怒和无力感。我注意到张秀才的声音颤抖着,将目光瞥向其他人,所有人的身体都和张秀才一样微微抖动着,这才明白大家都对眼前的状况而感到恐惧。我不敢让自己表现得太过显眼,害怕胡人注意到我,只能跟着颤抖起身子。随着身体开始抖动,霎时间一种无依无靠的寂寞笼罩了我,我感到自己仿佛被抛入无比冰冷的虚空中,瞬间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
坐在侧位就诊处的一个胡人将领饕餮着吃完手中的鸭腿,将沾着油污的手往身旁的桌子上抹了几下,慵懒地站起身,示意舞女停下,与一个乡民目光对视了一下,很快地收回目光,对我们说:
“想必各位已经知道了,我们的队伍已经占领了金乡,之后也会一步步占领宣州、许州,你们的身份从今日起也不再是中原人,而是我们的俘虏。大将好德,不愿杀生,只要你们不反抗,老老实实成为我们的奴隶,那么你们便性命无忧。若是你们生出丝毫二心,那么你们会和不在此处的乡民一样被我们残忍地杀死。”
“大胆!谁让你抬头看我的,想造反吗?”
胡将顿了顿,让方才与他对视的乡民走进屋内,而后拔出腰间的弯刀迅速地割下了他的头。
“再有人胆敢不服从,下场便如此人。”
我感到眼前一黑,几近昏厥。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所有人绷紧的弦都在此时断了,惊恐的情绪在人群中迅速蔓延。我感到头脑越来越热,摇晃的目光看到地上多了一个血珠,我摸了摸鼻子,发现鼻血从鼻孔中流淌下来。我慌忙地用新袍子的袖口捂住鼻子,身体不住地颤抖着,生怕那个人遭受的恐怖的事情在某个时间也会降临在我的身上。人群中有年长的人昏倒了过去,有人吓得失禁,臭味瞬间遮蔽了中药的味道。
胡将对我们的反应颇为满意,放肆地大笑起来。
为何这些胡人会如此放肆我大概是明白的,聚集在庭院里的几乎没有几个青壮年,留着的我们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奴隶。想到刚才胡人的话,不在这个院子里的人都被他们杀死了,这是否也意味着我的父亲,我唯一的亲人,也已成为了胡人刀下的亡魂?
新娘身着艳丽的婚衣,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她也和我们一样惊慌失措。坐在父亲的玫瑰椅上的那名胡将早就多次看向她。见喊话的胡将在屋内杀人,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也许是不满他吓到了屋内的舞女、扰了自己的雅兴,也许是空气中弥漫的屎尿味令他难以忍受。他让士兵把新娘从人群中带了出来,张秀才正要起身,身旁的士兵用长枪点了几下地警示他不要乱动。
新娘被吓得失了神,目光涣散。胡将见新娘已经湿透的裤子,嫌弃地叫士兵带她去换衣服,又从人群中叫出张秀才一家。张秀才跪在地上,上身贴紧地面不敢轻举妄动,而他的妻子则早已昏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胡将扔过来一把小刀,说:
“你们在脸上刻下完颜,这是我的家姓,从此你们就是我的家奴。我见你的女儿出落得漂亮,我会把她收成小婢。你们和其他奴隶不一样,你的女儿是我的婢女任我取乐,我保你一家性命无忧。”
张秀才犹豫着,不愿自己的女儿被人糟蹋,也不愿自己一家成为奴隶,因此她捡起小刀抵住自己的脸迟迟没有继续动手,可能心中总还是抱着侥幸的念头,盼望朝廷能派兵前来。新娘此时被人推搡出来,鲜艳的婚衣换成了一身简陋的士兵穿的布衣。她见张秀才手里拿着一把小刀贴着脸,以为胡将要杀他,急忙挣脱士兵的束缚,跪在张秀才身旁。
“求大人开恩,留我父亲一命,小女愿做任何事情报答大人。”
张秀才绝望地张大嘴,惨叫一声后再说不出一句话,似乎已预见到了一家人的未来,小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张秀才的妻子在此时醒来,看到眼前一幕,无法理解自己的境遇,竟发起疯来,口中哇哇大叫,四肢疯癫地扭动着。
胡将极为不满,指示士兵让她安分点。士兵们对视一眼,明白了胡将的意思,扔掉兵器一拥而上,对着她一顿拳打脚踢。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人们的动作扰乱了屋内的烛火,燃烧的火苗剧烈地抖动,墙壁上的人影也随之剧烈地晃动着。
张秀才再不能忍受,猛地跳了起来,因为久跪的缘故而打了个趔趄。屋内的人见到张秀才夫妻的丑态开始哄堂大笑。
“我不会交出自己的骨肉让你羞辱,你们要对我的家人们动手,我即使是死也不会放过你们!”
殴打女人的士兵们都调转矛头扑向张秀才。我本以为身体瘦弱的张秀才会被士兵们扑倒,但眼前的一幕完全颠覆了我对张秀才的印象,张秀才一拳便让一个士兵倒飞出去。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着张秀才,一时呆住了,此时的张秀才发根雪白,目眦欲裂,丝毫不在意士兵们落在自己身上的攻击,此时的他简直如同一个不知疼痛而力大无穷的野兽!直到现在我也不能明白,为何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可以在一瞬间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只能认为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屈辱使他丧失了理性。
张秀才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但他也成功地突破了士兵的阻拦,拿着小刀冲向胡将。那名胡将是有些功夫的,见张秀才扑向自己,急忙侧身险险躲过袭击。胡将一脚踢在张秀才的屁股上,张秀才重心不稳摔倒,重重地砸在门槛上。他再次站起身来,却被士兵们的长矛贯穿了身体。
鲜血从口中涌出,在弥留之际他用尽全身力气扔出小刀,喊出一句话:
“你休想伤害我的女儿,我诅咒你下地狱,即使是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这把小刀速度极快,仿佛闪电般一闪而过,我想这把小刀要比射虎的飞将军的箭更快。那胡将也没能躲开,小刀瞬间刺穿了他的嘴角。胡将愤怒地拔出小刀扔在地上,在他的脸上,被小刀刺穿的伤口与嘴巴相连,鲜血从伤口涌出,沿着嘴角流下,活像是魔鬼的笑容。我看了一眼便觉得胆寒,这人像极了我前几天看过的《山海经》中食人的狍鸮!
围观的所有人都感到惊恐,但没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此时我感到深深的屈辱与恐惧,胃里一阵翻腾,呕吐物涌了上来,我只能咬紧牙关不张开嘴,而后再将其咽下。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影影绰绰的人影舞动着,给人一种虚幻的感受。院子里的一棵大树如同魔鬼一般立在一旁。烛火抖动地比方才更加剧烈了,四溅的鲜血与鲜红的火焰一同舞动。
胡将惨叫着离开大帐,庭院中三十多人被关到了宅子的客房里,张秀才的女儿被士兵单独带走了,她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经历了一天的巨变,目睹了胡人的暴行,每个人都不住地颤抖着,紧紧抱住身边的人哭泣。那天就这样结束了,如同梦一般。紧张过后,疲倦如潮水般涌来,我很快地就靠着身旁的人睡了,希望这不过是一场梦,第二天醒来一切仍然如旧,父亲会皱着眉批评我又将五倍子当成了蛤蚧,赵秀才带着女儿又来找父亲借书,而父亲则到处都找不到新买的书,训斥我把书交给他。
我是被饿醒的,当时天色还是黑的。我看了看身边,并没有赵秀才一家,更没有父亲,环境中屎尿的恶臭传进我的鼻子,尿湿的裤子冷冰冰地贴着我的大腿,让人非常不适。直到我看到蜷缩在身旁的众人,才清醒过来,意识到一切都不是梦。北方的后半夜总是很冷,我又想起了前一天赵秀才的疯狂,仍然不禁胆寒,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人类便是这样,无论是平时多么软弱的人,也总有不能触碰的地方,跨过了他的底线,或许人性也会被他抛在脑后。对于这样的“野兽”而言,可能人类和其他什么家畜是一样的,杀人也便无所谓了。
这几个月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每一天我都在努力地活下去,仅仅是活着都足够费力,因此渐渐地,我遗忘了很多事。包括自己的名字,在我的记忆中也慢慢模糊了。供奉着祖先灵牌的房间和父亲藏书的房间在火海中什么也不剩,父亲曾无比珍重托付给我的箱子也佚失了,所有关于我们家族的信息也都随之消失,十世为医、声名远播的李氏似乎从未存在过。赵秀才和他的女儿我也不记得叫什么,现在她和我一起生活,是我唯一的家人,但她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关于那段时期的往事,我们都发自内心感到恐惧,不愿再次想起。
由于我已经记不起父亲的名字,直到我恢复自由后才给父亲立了墓,只在碑上写着“李医师之墓”。父亲的尸骨我不知在何处,也总在心中抱有一丝侥幸,猜测父亲可能并没有被胡人抓到,在那场战争中勉强活了下来,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活着为人看病。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我只能从平时本就紧张的家庭预算中拨出一部分,买些中药代替父亲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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