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市到森林

作者: 末梢M | 来源:发表于2022-08-30 16:2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非主题征文之“末日”。

    文/末梢

    写在前面:用一万年阐述一瞬间。

    她住在一个普通小区,普通楼号的顶层,十九楼,客厅窗下是一栋烂尾楼,向东几米有一个深坑,坑里长满杂草杂树。夜晚,透过窗能看到远近之间似乎在运行的灯火,细碎,闪烁,将她的屋子晃动起来,仿若一艘航行中的船。屋子正好八十平米,茶几是八十厘米宽的方桌,两个盘子,一副碗筷,一个水杯,一个苹果可以将它塞满,沙发的长度与她的身高等同,卧室有一张一米五宽的小床,她伸开手臂和腿便能触及床沿。木色书桌右侧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类型的书。但她不喜欢读书,她喜欢打扫卫生,整理衣物,将她积攒的零碎物品安置在高高低低的平面上。大多数是一些平日用得上的东西:吹风机,插线板,笔筒,文件夹,糖罐,饼干桶,茶叶盒,等等,只有书架正中央摆着一颗水晶球,唯一的装饰品——那是她某年在海边旅游时,从一个清仓中的破旧精品屋淘来的,直径二十公分,玻璃罩内是塑料制成的草,树木,和用一根根铁丝支撑在“半空”的星球,太阳在偏向左侧的“宇宙”里,周围环绕着水星,金星,火星,土星……除蓝色的地球外,她只认识土星,一轮卡其色的呼啦圈一样的“光圈”裹着一颗深棕色的小“弹珠”。在这些星球下方的正中央是一只麋鹿,鹿角分叉,末梢纤细如丝,在通电时,两只角会沿着轴心旋转起来。

    她将她的屋子切分成几个区域,在打扫完其中一小块之后,她会坐在书架旁,盯着水晶球看,看潦草如简笔画一般的宇宙和森林,被困在薄薄的玻璃罩里。在她严丝合缝,向内层层包裹的生存环境里,水晶球是个异类,只有它向外扩张,框住了遥远的景象,而她的房子,窗外的烂尾楼、灯光所做的是包含,包含近旁之物——目之所及。她觉得它们如同大小两个圆环,广阔被锁在狭小之中。

    水晶球透过视网膜映现于心脏时,偶尔真的会变成将房子像米粒一样吞噬的宇宙。她自己也同样,在整理,擦拭,清洗时,忽然地,自内向外晃动起来,仿佛内在的一小块区域被戳破了,脓液泄满全身,她的肢端被灌满、撑起。她在这一个时刻、一个瞬间,似乎要挣脱肉体,如水晶球被打破,宇宙泻满她的房子。它们一同变为充溢与飞扬的粉末。

    每当夜晚来临,这些感受会变得格外明显,因为身陷黑暗,她才能用虚幻的自己触摸到,将完整的她锁在体内,将全世界困于自身所处空间的——

    界限

    在她的世界里,白天和夜晚的区别是,一个确定无疑,坚固无比,甚至在地上留下的影子都类似一块敦实的黑铁,晚上却柔软,模棱两可,印在意识里的物品有变形的危险。每当黑夜降临,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的头几分钟,会觉得自己的身体轮廓正像食用油滴落在棉布上一样,迅速扩散,周围的墙壁也不再与地面垂直,而是折向她,凹凸不平的橡皮泥一般,覆盖在脸上。她的灵魂被置放于房子扭曲的深处,氤氲在黑色棉花糖一样的空间里,成为了独立的个体,前进一步,黑暗便向后推远一步。有时也会撞上实物,尤其是屋子里那些地标性“建筑”——书桌,餐桌,茶几,以及电视柜:那些承载生活的平面。但她通常不会为此停留,因为于她而言,它们只不过是白天留给黑夜的一点点记忆——障碍,她可以轻易地穿透它们,继续前进。在将睡未睡的间隙,她从来都是那么真切地在接近黑暗的边界,步伐坚实有力。

    但这样的时刻往往不会停留太久,她最终不得不掉入梦境之中,从房子里退出去,出现在她无法预料的地方。在梦的手掌和指端,她的身体被扯得很长,脚踏在田野里,手伸向佛龛前的香炉,头发飘落在柏油马路,眼睛长在云朵上。但往往又会在一种确定的情感发生时凝聚成很小的一块,将身体和声音锁死,欲望充溢,然而无行动能力,像一只已经点燃,却无法被引爆的炮仗。她被扔到四面八方,或塞进一些情感裂纹之中。

    深夜,她常被一些与世界——空间紧密相关的梦唤醒。比如高空坠落,地震、洪水,日夜颠倒后,动物从地平面之下浮现出来,霸占了城市,将钢筋水泥啃食……然而,这样的梦并不连贯,也不持久,她总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情节发生时进入回归现实的隧道。隧道非常短,一只脚踏进去,就会立刻脱离那广阔的虚无区域,像从天而降一片几米厚的棉被,将它压制成薄如蝉翼的一片,随着睁开眼,迅速隐去。

    她在那样的梦境之中,拥有了操控世界的能力,在广阔无碍的虚幻空间里,她像个指挥家,手里的木棒释放出璀璨的星星,落在坚固的地方,它们便变为柔软,被随意揉捏,改变形状,或将隐匿的界限呈现出来:实体与倒影,现实与虚无,或者藏匿在城市之下或四周的,成群结队的动物,与人类。假如她将窗帘拉开,让月光和城市灯光从玻璃窗中涌进来,粘在墙上的话,这样瞬息即逝的梦境就在现实中找到了呼应。阳台上的衣架,长裙,窗纱,不锈钢挡板投影在墙壁上,色彩单一,没有风所以非常固定,就像从一个隐匿的空间里,生根发芽,拔地而起。她的左手边是实体,右面是倒影,——实体与倒影,现实与虚无……她被它们环绕着,似乎可以随意踏入任何一个区域,不再有坚固的墙壁将她隔绝在之内或之外。

    这时她体会到的与身处黑色棉花糖时绝然不同,她的步伐不再坚实,变得轻盈,离开地面飞向高空,对界限的感受不再明确、清晰,而是让它随时随地地到来也随时随地地隐去,混合于她眼前的一切,“飞行”因此变为不间断地对界限的触碰,甚至融于二者之中,房子坍塌,砖块和纷飞的影从四面袭来,砸向她的身体。她穿透了无数的黑白幻影,也将实物撞飞。她所期待的不再是接近、找到它,而是像撕破绸缎一样,将空间扯成两半。

    这一切都发生在她自己的体内,她对此的确信来源于:每当她将眼睛——这个将她与现实世界贯穿的孔穴封堵上时,以上提及的那些感受便纷至沓来,而随着穴口的石块被移开,她便从中脱离,回归直上直下、坚硬墙壁的保护之中,重回在每一个平面上运行的有稳定的肉体的自己。重回,窗玻璃上的灰尘,挂在阳台上的散发着洗衣液气味的衣服,还有墙壁上黑色的倒影。她的眼睛似乎是一条将她的本质从身体中扯拽出来的管道,她目之所及,都是在将自己源源不断地流失出去,让灵魂退居次位,不再具有重要性。

    然而,她并不想承认,这独属于她自己,而与他人无关。她相信它的普遍性,当它们那么明确有力地从她的内部涌动到指端,产生类似青筋暴起,或者说,用流窜的火、浪潮,将自己的身体撑起的感觉时,她坚信所有人都在承担这样庞大的自我,而她的任务是从身体上开辟一个出口,让看似不存在的东西,成为具象与可能。她在自己身体之内建立的与世界的关联,不断地在皮肉之下累积能量——以剧烈的动荡,涌动的时间,让世界上最为庞大、最为漫长的一切,进驻其中。人体之于世界,必须屈从于、溶解于其广阔。世界之于人体亦然。

    我们绝不只是独立地、渺小地从属于这个世界,而是用巨大的意识,塞满所有的时空,将自己碾磨成粉末或者膨胀成巨大的怪物——从头到脚地填满所有的裂缝。这就是——


    人体

    毛发、皮肤,血管、骨骼、内脏……从外向内地:凝聚,形成具体的——人体。而我们的生命还未形成时,存在的位置,方式,是怎样的形态。为什么,在我们非常努力地去沿着凝结而成的轮廓、脉络行动时,却没有办法真的缩回自身,我们在不断地感受到胀痛、紧张,感受到被抛向未知,肉体成为了脆弱的围栏,意识的马匹脱缰而出而我们没有一丁点阻挡的能力。

    是否成型前的我们,是时空中被扬起的粉末,一万年的时间,一万平方米的空间里,伸手攥住的粉尘。它们被固定在皮肉骨骼之下,行星一般,沿着轨迹运转,但没有谁能保证其中任何一粒的稳定性,它们都极有可能冲出轨道,陷身深渊。

    我们的身体只是维持生命体征的工具,最终决定我们的,是粉尘的来源:那些似已不存在的,真正的,却遥远的感觉。它在我们体内挖掘出深井,在我们的神经中流淌着湍急的河道,在我们的血液中点燃火焰……是这些,让我们感受到一瞬间的左奔右突,痛苦和欢乐搅动在一起,器官混合、打散。是这一个瞬间,在一片片混沌时空中,决定了我们存在的方式。

    当她穿行在光影之间触碰边界时,她的灵魂跑了出来,成为探索的工具,攫取真实的感觉。她拿起一根散落在红色砖块上的枝条幻影,伸向前方,触及一幢由钢铁混凝土搭建而成的高楼,翻越它后,便踩住了影影幢幢,又坚不可摧的森林和海洋。而后,时间也冲向她:人类在石块、草梗交融的远古土地上,铺满的自身想象力——地基、砖块、水泥、田野,而后让自己像种子一样埋在它们之下,发芽,长高,凋零代谢,循环往复。他们对漫无边际充满了恐惧,于是围起方形或三角形的房屋,向下开凿墓穴,用一个个器皿盛放布匹、食物、水、酒、盛放植物、鱼类、乌龟,也盛放人体器官,血液,还有钞票、照片、文字。与器皿相对应的是排出通道:厨房、卫生间延伸到地下去的金属管,层层叠叠的瓦片,粗壮或纤细的河流,声音,目光,以及情感。此外,他们还制造出了许多平面:桌子,椅子,床板,将人体铺展或者折叠起来,让一切物品高低呼应,错落有致。绳索被用来使不相干的事物发生关联,火焰的功用恰恰相反,它摧毁一切关联。

    那一瞬间降临之际,人类领地建造与发展的过程便在她皮肉之下的轨道和洞穴里发生。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发生:一粒粒脆弱渺小的他们,搭建城市细腻且杂乱无章的角落时,所体现出的细心和毅力。

    而影子的一面,与人类领地相对,接近一片森林的形态。倒影是光将人类建造的城市打回原形——让遥远时间里的森林魂魄浮现在人类累积而成的铜墙铁壁之上。它的颜色从深过度到浅,又从浅过度到深,没有生硬的衔接。

    森林中的动物不具备人类的行动、创造力,它们总是乖顺,听从命运,即使大象那样的庞然大物,所能做到的也只是折断一些树枝,踩坏野草,而后碎片浆液被气流冲散,破坏轻易地抹平、恢复。纤巧的鸟儿,用薄薄的嘴巴叼起虫子,啄向树木,所到之处留下的针孔,需要拿着放大镜才能勉强找到。蚂蚁和蚯蚓向下扎根,在柔软的土壤里开掘由一颗颗米粒拼接而成的宫殿。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它们顺应身体的柔软,钻入并保留栖身的空间,而表面上不留任何痕迹。

    总之,不论庞大还是细碎,在森林世界里,动物像雨滴掉落池塘一样,掉落在将它们溶解的树叶、树皮、野草、土地之上,连颜色都隶属于它们,柔软或坚硬只是它们的延展,彻底失去自我意志,成为森林的附庸。而它们甘于自己的身份,从未反抗,也从未试图了解过自己除了奔跑,嘶吼,啃食,然后被全部抹除之外,还能做到什么。

    她体内运转着的这一切似乎将光影——她进入那一瞬间的接缝——扯拽,“呲啦”一声,分开左右两面,两侧的呈现都秩序井然,符合规律,与她所能触及的对于世界的想象相吻合。而她的身体却无法保持这样的稳定性,在它们以此种方式运转时,她却意识到它们正在一点点甩开自己的内容物,慢慢交融,打破平衡:这样才更加接近那个充满力量的瞬间——让体内的动乱找到深刻的依托。城市和幻影森林成为了两个容器,向对方的瓶口中倾倒,让那些没有能力固定在地面的——生命,被驱逐到本不属于它们的空间。

    那一瞬,类似于末日的呈现方式——颠倒,脱离固有空间,出现在陌生的无依之地,靠自己细弱的毛孔与神经去重新探索、理解,利用时间将自己溶解于此,或再一次搭建起坚硬的保护膜。

    她制造的这场对生命的打击,需要在一段虚构出的漫长时间里去呈现——以何种方式,让自己体内的道路,贯通意识无边无际的洪流,靠近那充盈而且虚无的感受。那一段虚构出的漫长时间发生在——

    末日之后

    动物被倾倒出森林,掉入城市之中,浩浩荡荡地踏在柏油马路上。光秃的道路,直上直下的树木,方正的草坪,点缀其上圆圆的花朵,都让它们感到迷茫,那和它们在另一空间中所见完全不同。植物在此地变得顺从谦逊,没有能与天空、大地与风抗衡的狰狞表情与力量,只能被剪切成与周遭砖块,水泥,石灰所构成的相似形状,用自己整齐枝蔓,对称轮廓,草轻柔浮动的姿态,遗忘了那些关节密集,弯曲的树干,以及向南方倾倒的树冠,顺着阳光的脉络,淌出自身与自然紧密连接的轮廓与边界,遗忘了草扎根于深处,在土地之下扭曲缠绕,而土地之上的部分,遵从根茎的力量,占据主导,捕捉了风,将它呈现出来:旋涡,坚硬的棱角,以及匍匐于地面的低矮延绵的气流。它们的茫然来自于,像被从天空、大地、风、闪电上扯下来的一部分一样存在着的植物,如今被人类拿着剪刀、锯、锤子,修剪、切分、压缩,无限地贴合周遭呈现出合理形态的,丑陋的,水泥,砖块,电线杆。

    一只长颈鹿张开嘴巴啃食高处屋檐上的野草时,牙齿被磕掉半颗,血水顺着下颌骨汩汩流下。象群经过的地方,路面震动,矮小的房舍或脆薄的烂尾楼摇摇晃晃,哗啦啦掉落的砖块落在兔子和野狗的头颅上,砸出了脑浆。狮子,老虎在巷子里“驰骋”,总是一不小心撞在墙壁,跌坐温热的水泥地上。它们垂头丧气,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无处不在,摆动躯体却躲避不开的障碍。野猪站在电线杆下朝上张望,蚯蚓和蚂蚁从水泥缝隙深入地下,鸟群压垮了电线,猫头鹰用爪子扒住细细的树梢盯着这个世界里,单调的方块、圆柱体、以及笼罩在低矮半空细细的线。

    而另一侧,人类在森林中醒来时。首先唤醒他们的意识——恐惧——的,是嗅觉,那是一种在任何一段时光,任何一层空间里,都未尝出现过的,宏大且压迫的气味,像一整支交响乐队在将厚厚一本音符塞进他们的鼻孔,他们不得不让自己小小的鼻子,去盛放无数种分层、回旋、甚至真的看见,它们被阻挡,拒绝进驻到他们匮乏的身体之中。而后是视觉所经历的疼痛,一切都太大了,树冠像一颗颗完整星球,树叶、草丛被风切开的间隙将人一口吞没,灌木的枝干钢铁一样刺向天际。他们的眼眶被撑开,将这些苍翠、柔韧、丰富的形状,吸纳进眼底那些日久沉淀下来的狭窄的方块空间、直线或环形公路,并冲撞出一条条裂纹。听觉也受到伤害——风吹过时,草叶摩擦的沙沙声毫无规律可言,那从城市的人声、汽车鸣笛声、冲撞声中生发出的所有词汇都不足以描述它。它像是翻涌不定的愤怒海浪,从大海的深处展开,一层层叠高,然后坠落,再叠高、坠落——但并非此起彼伏,它没有呼应,没有一与一的连接,而是彻底的,翻涌而来的,让人无法真正接近,又将人紧紧包围的混乱。触觉被粗糙的树枝和叶子搅扰不宁,味觉不再叫嚣,乖乖地品尝酸涩的果实,清甜的草梗……除此感官不适之外,好像人类,终究还是人类,他们有能力在环境中见缝插针地,将任何地方清理出光滑的平面,并在上面搭建出用来摆放自己的,四边形封闭空间。

    他们用树叶铺成一张“床”,将树枝编织成椅子,爬到树杈之间,耷拉下两条腿欣赏日落,规划着如何将这一片荒芜之地建造成现代文明都市。他们生性乐观,目光长远,懂得争抢也懂得协作,于是很快,森林就显示出内在的无知和脆弱,它缠斗着,望向人的目光,瑟缩、无辜,仿佛预见自己未来后,恐惧地错开了视线。

    就这样……她制造出的末日那天,到后来的一万年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它们属于她的身体,也属于她的意识、想象,二者内外交融,共同组成一个强烈的,渴求被阐释的时刻——

    毁坏与建造

    人类在森林里的行动,就好比将体内那流泄脓液的小块区域从身体的尽头唤回,让它们在流失之后再努力回归,让体内脱离轨道的星球重新富于规律,运转起来。清晨太阳略过地平线,与十九楼的窗子形成尖锐的夹角时,一束由远及近聚拢而来的射线,刺穿星球与鹿角近旁的玻璃罩,将无限倒流回狭窄的圆球中,稳稳地立在书桌的中心。

    她从没有真正地纵容一切冲出界限,承担永恒流淌的风险。而是让复归的瞬间和涌出的瞬间叠合,就好比一瞬和一瞬相撞,疼痛动荡从它们的接合点传来,一下,冲出去,一下,回来,半透明、互相映衬,充盈且模糊不清。当它发生时,她看到的是:宇宙和水晶球混合,城市和光影中的森林交融,人类这个庞大的概念钻进一个具体的人的身体里,它们共同,扒住虚实相互映衬的清醒和梦境的边缘,任由一切破碎,混合,不分彼此。而她的身体承载着这些,变得轻盈而沉重。

    她在玻璃瓶互相交换的内容物之间,看到的景象,是在将这一瞬间的复杂难明,铺展开,将数不清的,立体的,融合的粉末,一粒粒摆放在巨大的平面上。

    人类倾入森林,动物坠落在城市。人类把石头磨成锋利的工具,砍倒树木。动物用大大的脚掌或尖细的牙齿,碾碎泥土之上的坚硬水泥,使它从灰白弯曲的裂缝中翻涌出来,覆盖、抚摸着它们的壳与毛发。粗壮的树干被锯成厚厚的木板,摞在一起等待着被使用,搭建封闭空间。躲在破房子里的兔子和狗,盯着房顶的蜘蛛网,和房檐的鸟巢,一群大象冲过来,将本就被虫蛀,松散的墙壁撞倒。轰隆一声,封闭空间变为一堆废墟,动物钻出后,感受到了头顶裹着雾气的阳光的轻抚。人类将木板插在扯光了野草野花的地面上,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他们终于制造出了熟悉的形状,将自己摆放了进去,那从森林深处传来的气味,因为这一空间的阻隔而失去了力量。于是人类躺在方块中的一瞬间,把恐惧赶跑了。城市上空的雨水与风,将倒塌的水泥、砖块,侵蚀、风化,溶解于泥土。只有一些钢筋锈迹斑斑地矗立着,或者倾倒于地面,铁锈顺着流淌的雨水蜿蜒。森林的雨水透过屋顶的缝隙,流到人类身上,他们抱膝躲在角落,避开水柱,惊恐地望着摇摇欲坠的木屋顶。动物在水泥石灰与雨水混合的浆液中穿行像伤口一样寻求躲避时,人类正将大片的叶子遮盖在房顶的裂纹上。动物将人类遗留的富含添加剂的食物容器踩烂,迫不及待地舔舐流淌在地上的糖浆或者肉屑。人类将果子研磨成果酱,储存在竹筒之中。并从森林的角落,找出了玉米和小麦,开辟出一块土地,撒上种子,等待它们的生长。

    一点点、吞噬,一点点、搭建,当人类点燃了第一把火,烧制了第一块砖,垒起第一栋房屋,她仿佛看到森林在慢慢的退出,离开光影世界,让位给清晰的、秩序井然的——现实世界。森林裂开一道巨大的伤口,从中长出城市的疮疤。而另一边,草种、树种洒落在缝隙里,扎根,生长,就像在疮疤上抹上了一层厚厚的药膏。

    终于,秩序被重新建起,两个容器中冲进彼此世界的生命,用躯体创造,或者只是接近了可以安置他们的空间。在被扯开的裂缝边缘,他们驻足观望,视线相撞并抵达彼此瞳孔的过程中,过去与未来、影子与现实、城市和森林融为一体。人体找到了世界的运转在手掌中稳定下来后所能给予的平衡。在黑暗中触摸到的边界,在光与影之间飞越然后扯开的城市和森林,恢复了原貌,不再幻化出广阔无际的盛大景象。结束与开始形成一个闭环,然后向内缩紧,从意识的浮表向深处坠落。——

    自由落体

    我们将漫无边际压缩成一块饼干,将淌泄全身的粘稠液体,用一个小小的杯子装起来,在被无数条神经贯通的人体中,找到支点,安置下来。森林和城市完成交换以后,各自保留在瞳孔中并扩张向外的那些以往的幻影,被拿着笤帚清除出境,回归单独的清晰整体。而城市那难以被完全抹除的钢筋水泥残骸,也被杂草杂树覆盖,归于沉寂。

    然后,顺着十九楼的窗口,抛掷出去。落在那片烂尾楼上,或者深坑里。

    意识的碎片从云朵、树木、风雨、砖块……中回到自身,重新接合出她完整的肉体时,连接着肌肤的睡衣充当了一个媒介,将她在庞大世界的奔腾通过棉质的布料展现出来。睡衣上残留的形状就是她的意识在光阴里,在森林和城市之间制造和摧毁生命时,所留下的全部痕迹。浅浅的,杂乱无章,绕着棉线编织的痕迹,轻轻涂抹,而后被水浸泡,轻易地被抹除。

    她把桌面、椅子、书架擦干净,将书按照从高到低排列好,把吹风机、充电器、插线板的线绕起来——捋顺飘在半空中的天线一般,塞进抽屉里,让衣服悬挂在四四方方的立柜,关上门,留一道缝,将黑暗挤压成一缕丝线。鞋子摆进由木板隔开的封闭长条方块……还有她自己游走其中的身体,似乎将轮廓溶解进了鞋子、衣服、电线、书的形状里,她被封闭在四面墙之中,与物品被收纳的模样,并无二致。脱离了意识的宏伟和久远,她将自己的内部空间,将光影中流窜的过去和未来,将界限,抛掷之后,就像书架中心的水晶球一样,纹丝不动。

    其实,它真正的模样,事情的真相,就是一个普通小区,普通楼号的十九楼发生的一个并不具备强烈的特殊性的——


    瞬息

    她从窗前走到卧室大概是十二米,十二步,躺在床上时,是夜晚的十二点,挂在床头上的钟表,秒针细弱的滴答声,像碎冰一样扎进没关严实的窗缝挤压出的嗡嗡风声中。

    在她每一个当下的知觉里,都流淌着分布在漫长时间中的具体事件。早上吃的那一袋泡面的气味,与童年时期,奶奶从绿色木头门端出来,放在折叠圆桌上的那一碗,有一刹那的相似。中午和一个叫苏的女人打电话,谈起某个女歌手时,她走神了,她想起了母亲也很有兴致地与她谈过一个已故女歌手,当时她对母亲过时的音乐审美嗤之以鼻。下午四点十分,楼下传来了收废铁的叫卖声——“收废铁废剪刀……”。小学三年级的暑假,她在四四方方的院落写作业时,沿着窄窄的巷子,滚动而来的大梁车车轮,和挂在后座两侧的口袋,车屁股上贴着大而方的纸片,用毛笔剐蹭出三个字:“收废品”。把这意象刺穿,让它暴露出伤口的,是爷爷。爷爷被村里的“企业家”骗走毕生积蓄后,开始每天清早五点起床,去县城各个角落捡废品:纸箱,矿泉水瓶,易拉罐……一年以后,高高摞起的废纸箱塞满了整个北屋。他算好了它们能卖到最好价格的月份,租了辆卡车,运了两趟到邻村的废品厂。三千元。不久后他得了脑溢血,费用三万。他没再醒过来。事实上,每一个突然间被想起的意象,都能被扯出这样一个深不见底的伤口。下午五点三十分,从卫生间钻出一只小拇指大的壁虎,她吓得躲进卧室里。但那只壁虎好像从门缝里,从衣服的褶皱里,从书页之间,源源不断地流进来。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壁虎就横在她的身边,用柔韧的尾巴环绕她的小腿,爪子印在她的肋骨上。晚上八点,她从窗口向外看,看到了月亮洁白的轮廓,白天时,太阳也挂在同样的位置。它们就像坠在密闭空间顶部的眼睛,视线折进房间,在水晶球上击打出光斑,小小的白点。

    这真是一个很普通的时刻,就像每一天都会降临的,眩晕、惶恐、快乐、悲伤,一样。她每一天都在承担着,被一个声音,一个画面袭击之后,延伸出的一长串回忆。它是一条绳子状的磁铁,将事件与人物从深渊中打捞上来,裹挟着黑暗和寒气,吸附在身体的每一块区域,细细的神经,浓稠的脑浆,循环往复的鲜血。它们发出的声音在朦胧中,总有丝状的清晰突然冒出来,扬起的灰尘在神经周围舞蹈,还有油画或黑白照片一样的纸片,飞旋时,切开了内脏器官,将它们磨成粉末——溶解,血液成为溶液,皮肤成为容器,承载着当它们进入之后,于体内造成的影响。

    深夜十二点,她关灯躺在床上,看着左侧城市的灯光,和它投射在墙上的倒影,感到一个类似于射线的空间。她闭上眼触摸着二者的界限,或者黑夜的边缘。想让它们进入自己的身体里,成为推动力,让她的莫可名状的感受,得以呈现。

    然而,我所能看到的,只有一个女人,住在格子状的房间里,把自己和自己的物品一同框在一个个狭窄的空间。偶尔看着墙上的倒影发呆,擦拭水晶球的时候,常常停顿那么两秒钟,好像想到了什么。极偶尔的,她面对墙上的倒影展开手臂,让自己黑色的指端摸索深不见底的城市倒影。然后,躺在床上,在梦与醒的边缘犹疑时,有无数种感触,无数个声音,广阔、无涯,从体内滋生,让她遗忘了自己的身体。之后,她轻易地,又仿佛无比艰难地度过了那一个瞬息——进入梦境:

    脚步踏在草坪上,手伸向佛龛,眼睛缀在云朵上,耳朵搁置于森林深处,嘴巴对着钢筋混凝土张开、合上,就这样——将世界的广阔与盛大与自身的禁锢与渺小首尾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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